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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府的马车在风雪中驶回，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沉闷而压抑，如同碾在李天的脊梁骨上。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散去的酸腐气味——那是他衣襟上残留的呕吐秽迹，混合着浓郁的酒气，刺鼻得令人作呕。
李天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裹着周福递来的另一件干净斗篷，身体却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冷的。是恐惧。
周福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那张永远挂着恭谨笑容的脸，此刻在昏暗摇曳的车灯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李天甚至不敢去看他。
醉仙楼前那惊魂一幕，周福如同鬼魅般出现的时机，还有那句冰冷刺骨的“王爷有请”，以及……远处风雪中一闪而逝的齐王府徽记！这一切都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王爷……会如何处置他？那个从未谋面、却如同巨大山峦阴影般压在整个景王府上空的父亲？是暴怒的鞭笞？
还是更可怕的、无声的放逐？皇帝知道了又会如何？那把御赐匕首的寒光仿佛就在眼前闪烁，“慎莫夸”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马车驶入景王府侧门，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渺茫的退路。
清晖院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廊下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如狼似虎的家丁仆役押解。周福只是平静地引着脚步虚浮、面无人色的李天回到他的卧房。
“世子稍作梳洗，早些安歇。”周福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躬身退下，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这一夜，李天如同躺在针毡之上。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像是无数厉鬼的哭嚎，每一次树枝刮过窗棂的轻响都让他惊跳起来。
闭上眼，就是那高高扬起的马蹄，是那沉默威严的马车，是周福冰冷如铁的笑容，是睚眦兽首在风雪中的狞笑……
还有景王那张模糊不清、却充满无形威慑力的脸。冷汗浸透了里衣，又被冰冷的空气冻得黏腻不堪。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完了，一切都完了。纨绔梦碎得如此彻底，如此狼狈，代价恐怕是粉身碎骨。
不知煎熬了多久，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风雪未歇的晨光。
李天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坐起，心脏狂跳，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等待着未知的审判降临。
脚步声终于响起，不疾不徐，踏着回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不是周福那种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果然是周福。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精准的恭谨，眼神却比昨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世子，”周福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李天的耳膜上，“宫里来人传旨。请世子速往前厅接旨。”
轰！
李天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皇帝！皇帝这么快就知道了！是那辆马车的主人告的状？还是无处不在的皇城司密探？恐惧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感官，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浑浑噩噩地被青杏和周福架着换上一身勉强还算干净的世子常服，又浑浑噩噩地被引着穿过死寂的回廊，走向王府那空旷肃杀、平日极少使用的前厅。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如同走向断头台。
前厅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所有的仆役早己屏息敛气地跪伏在两侧，头深深埋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厅堂中央，站着一位身着深紫色宦官常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他身形不高，略显瘦削，背脊却挺得笔首，像一杆标枪。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淡漠地垂视着地面，双手拢在袖中，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冷气息。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的小太监。
这就是皇帝派来宣旨的人！李天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太监身上有种和周福类似的气质，却又更加阴鸷，像是常年浸泡在权力最深处染上的颜色。
周福上前一步，对着那紫衣太监深深一躬，姿态放得极低：“孙公公辛苦。”
那被称为孙公公的太监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鼻腔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嗯”声，算是回应。
他的目光终于抬起，落在了被周福半搀半扶、脸色惨白如纸、脚步虚浮的李天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鄙夷？如同在看一件肮脏的、令人不快的物品。
李天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额头几乎触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臣……臣李天……接旨……” 他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孙公公那双纤尘不染的黑色宫靴尖。
孙公公没有立刻宣旨。他沉默了片刻，那无声的压力如同巨石，沉沉压在每一个跪着的人心头，厅堂里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终于，他缓缓展开了手中明黄色的卷轴，用一把尖细、平首、毫无感情起伏的嗓音开始宣读：
“皇帝敕曰：景王世子李天，朕闻之，近日学业或有疏怠，所交游者，亦恐非端良。少年心性，原属寻常，然天家子弟，身系宗庙社稷之望，岂可轻忽？朕心甚忧。念尔年少，特加恩恤。着即日起，禁足王府清晖院半月，静心思过，潜心向学。另，念尔需人时时提点，特遣内侍省少监孙吉，充任尔之教导，督尔读书习武，砥砺品性。望尔体察朕意，痛改前非，毋负朕躬拳拳之心，亦毋坠尔父景王之贤名。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前厅一片死寂。
没有雷霆震怒的斥责，没有提及昨夜的任何丑态。
通篇是“闻之”、“或有疏怠”、“恐非端良”、“朕心甚忧”、“特加恩恤”、“拳拳之心”……字字句句，皆是“关怀”，皆是“体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