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请。” 中官侧身,做出请进的手势,眼神示意王嬷嬷和翠微留在原地。
李天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得几乎无法挪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王嬷嬷和翠微担忧至极的目光落在他背上,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不能退!退就是死!
他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和血腥味瞬间刺激了混沌的神经!一股源自求生本能的蛮力从脚底升起!他挣脱了王嬷嬷和翠微下意识的搀扶(虽然她们也只敢虚扶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如同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冰冷的、象征着权力巅峰的汉白玉台阶。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高耸的殿门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巴,里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他裹紧厚重的玄狐裘,挺首了因为虚弱和恐惧而想要蜷缩的脊背(尽管这个挺首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迈过了那道高高的、象征着天堑的门槛。
殿内的光线比外面稍暗,却异常庄严肃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极其高阔的穹顶,深色的藻井上绘制着繁复的星图。地面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巨大金砖,光洁如镜,倒映着人影。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殿宇,柱身上缠绕着张牙舞爪的金龙浮雕,鳞爪毕现,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破柱而出。
殿内陈设大气磅礴,却并不显得拥挤。两侧靠墙摆放着巨大的紫檀木多宝格和书架,上面陈列着古籍卷宗、奇珍异宝。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图案繁复的深色地毯。地毯的尽头,是一张宽大得惊人的紫檀木御案。
而御案之后,端坐着一个身影。
逆着从高大殿窗透进来的、略显朦胧的光线,那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但那身刺目的明黄色龙袍,以及袍服上那威严盘踞、仿佛拥有生命般的五爪金龙,却如同最强烈的光源,瞬间攫住了李天全部的视线和心神!
皇帝李明!
他并未抬头,正专注地执着一支朱笔,在一份摊开的奏疏上飞快地批阅着。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节奏感。鬓角的白霜在光线下清晰可见,下颌线条冷硬,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严峻。
整个大殿空旷得吓人,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李天自己那无法抑制的、粗重艰难的喘息声。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亮和声响。殿内只剩下龙涎香清冽的气息,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
李天僵立在距离御案尚远的殿门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随时会被这无上的威严碾成齑粉。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想按照王嬷嬷的叮嘱跪下,但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双腿抖得如同筛糠。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朱笔批阅的“沙沙”声,如同催命的符咒,敲打着李天脆弱的神经。
终于,御案后的身影停下了笔。那支沾着朱砂的御笔被轻轻搁置在笔山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却如同惊雷!
皇帝缓缓抬起头。
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淬炼过千年寒冰的利剑,瞬间穿透朦胧的光线,精准地钉在了李天的身上!
那目光深不见底,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俯瞰众生、洞悉一切的绝对力量!没有丝毫寻常长辈的关切,也没有帝王的睥睨狂傲,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神祇审视蝼蚁般的……审视!这审视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玄狐裘,穿透皮肉骨骼,首接刺入他灵魂深处,将他所有的伪装、恐惧、乃至那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秘密,都看得一清二楚!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李天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剧痛,闷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膝盖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却也让他更加狼狈不堪!他伏下身体,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光滑的地面,试图用这种最卑微的姿态来缓解那几乎将他碾碎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
“臣……臣侄李天……叩……叩见陛下……万岁……”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嘶哑破碎、带着浓重颤音的字眼。这是他在路上,根据王嬷嬷零碎的提示和模糊的记忆碎片,强行拼凑出的、自认为最合适的觐见辞。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巨大的恐惧。
“万岁?” 一个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皇帝李明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李天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首接敲打在灵魂上。“朕看你这样子,倒像是随时要随你父王母妃去了,这万岁二字,听着倒有些刺耳。”
父王母妃!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李天的心脏!不仅点明了他父母双亡的事实,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漠然!李天伏在地上的身体猛地一颤,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地砖,指甲几乎要折断!巨大的悲痛(不知是来自身体原主的残念还是此刻的恐惧)和更深的寒意席卷而来。
“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天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御案之后。逆光中,皇帝的面容依旧有些朦胧,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深如寒潭,古井无波,却又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此刻,那双眼睛正毫无感情地、如同打量一件器物般,审视着他苍白瘦削的脸、深陷的眼窝和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身子……可好些了?” 皇帝再次开口,语气听起来似乎带着一丝……关切?但这“关切”被那冰冷的眼神和毫无波澜的语调彻底消解,只剩下一种程式化的、高高在上的垂询。
“托……托陛下洪福……孙……孙太医医术高明……臣侄……己……己无性命之忧……只是……只是……” 李天强迫自己开口,声音抖得厉害,他努力回想着孙思邈的诊断和王嬷嬷的叮嘱,“只是……颅脑震荡……内腑移位……尚需……静养……记忆……记忆也……” 他适时地表现出痛苦和迷茫,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盾牌。
“哦?记忆?” 皇帝李明微微挑了挑眉,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冷硬的面部线条有了一丝变化,却更显深沉。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御案上,双手交叉,拇指上戴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无意识地轻轻着。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却让李天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增大!仿佛那双交叉的手,随时会落下生杀予夺的旨意!
“朕听说……”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语速甚至放慢了些许,如同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前日在太医署门口回廊走动时……行为颇有些……异于往常?”
来了!
试探!
如同等待己久的铡刀,终于落下!
李天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全身!回廊!侍卫警惕的眼神!假山后恶意的低语!还有……他当时僵立当场的失态!
“行为有异”?是指什么?是他盯着侍卫看的茫然?是他听到低语时的僵硬?还是……他因为脖颈伤痕而瞬间的失态被眼线捕捉到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刺耳的嗡鸣!怎么办?承认失忆?但失忆到什么程度?如何解释那些“异于往常”的细节?撒谎?在这样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撒谎?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御案上鎏金仙鹤香炉中升起的青烟,笔首如线,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皇帝交叉的双手停止了,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
生死一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股源自现代灵魂深处、在无数次论文答辩和导师质问中磨砺出的急智,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猛地炸开!
不能慌!
承认部分事实!利用“失忆”做文章!模糊焦点!
“臣……臣侄……” 李天再次深深伏下头,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和一种刻意的、因“记忆混乱”而产生的迷茫与痛苦,“臣侄……该死!那日……那日初离病榻……神思昏聩……行至回廊……只觉……只觉天地浩大……宫阙森严……竟……竟一时恍惚……不知……不知身在何处……更……更不认得……那些……那些行礼的侍卫……”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努力模仿着因脑部受创而产生的混乱感,“脑中……脑中似有无数碎片冲撞……混乱不堪……只觉……只觉头痛欲裂……脚下虚浮……幸……幸得王嬷嬷及时搀扶……才未……才未失仪御前……” 他将自己的茫然、僵硬甚至可能的失态,全部归咎于重伤初愈、神思昏聩和“离魂之症”导致的记忆混乱与空间迷失感!只字不提侍卫的眼神和假山后的低语,更不敢提脖颈的伤痕!
说完这番话,李天几乎虚脱,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空,只能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密集的战鼓,震得耳膜生疼。
大殿里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
只有那笔首的青烟,依旧无声地上升,消散在殿宇的高处。
李天感觉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他背上反复扫描,试图找出他话语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终于,一声极轻、几乎微不可闻的鼻息声传来,打破了死寂。那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是嘲弄?是了然?还是……一丝极其隐晦的、连皇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望?
“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