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盘膝坐在廊下的一张蒲团上,闭目调息。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只是脸色比前几日红润了些,眉宇间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孤绝剑意,也如同被云层遮住的月光,内敛了许多。他掌心劳宫穴处,那缕不安分的银白剑芒彻底隐没,只留下皮肤下几道极淡的、如同蛛网般的银线,那是被金针和药力强行锁住的磅礴剑意留下的痕迹。
李太玄则毫无形象地躺在旁边的竹榻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晒太阳。他手里把玩着那颗叶孤城带来的“南海夜明珠”,珠子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月白光华,映得他指尖都仿佛染上了一层玉色。
“啧,好东西啊…”李太玄啧啧称奇,将珠子对着阳光,看里面似有星河流淌,“晚上放床头,都不用点灯了。冰疙瘩,你说是不是?”他扭头,看向坐在矮几旁捣药的怜星。
怜星身着素净的靛蓝衣裙,阳光透过廊檐,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手持玉杵,在药臼中不疾不徐地研磨着几味干枯的草药,动作优雅而专注。闻言,她冰魄般的眸子淡淡扫了李太玄一眼,又落回药臼,清冷的声音响起:“聒噪。”
李太玄嘿嘿一笑,也不恼,将夜明珠随手抛了抛,又稳稳接住:“不识货。这可是能镇心神、养经脉的宝贝,比油灯强一万倍。”他转头看向闭目调息的叶孤城,“喂,叶城主,这珠子你从哪儿弄来的?南海真有这种好地方?改天我也去逛逛,捞几颗回来,给我媳妇儿串条项链。”
叶孤城缓缓睁开眼。那双古井寒潭般的眸子,在阳光下少了些往日的冰冷寂寥,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平静。他并未回答李太玄的问题,目光落在李太玄把玩的夜明珠上,声音清越依旧:“明珠虽好,终是外物。不及阁下金针渡厄,锁我剑意于方寸之间。”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掌心那几道淡银色的纹路,“此等手段,叶某生平仅见。”
“小意思。”李太玄摆摆手,一脸浑不在意,“你这毛病,说白了就是‘意’太强,‘身’跟不上。好比一匹千里马,套了个破车轱辘,跑快了轱辘就得散架。我那几针,就是给你这破轱辘加固一下,再用药浴泡软乎点,让它能多撑会儿。治标不治本。”
叶孤城剑眉微蹙:“治本之道,在‘藏’?”
“没错。”李太玄坐起身,将夜明珠揣进怀里,拍了拍手,“‘藏’不是让你把剑丢了,也不是让你把‘意’灭了。是让你学会…嗯…”他挠了挠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就像这太阳。”他指了指头顶的烈日,“它光芒万丈,能晒死人,对吧?但它也能暖人,能催生万物。关键在于,它想不想晒死你,或者…你能不能找到树荫躲躲。”
他这番比喻粗浅首白,甚至有些市井无赖的味道,却让叶孤城陷入了沉思。他追求剑道极致,剑意如烈日当空,锋芒毕露,无坚不摧。何曾想过“收敛”与“转化”?何曾想过这锋芒,除了毁灭,是否还能有别的意义?
“剑…非只为杀?”叶孤城低声自语,仿佛在叩问自己的剑心。
“废话!”李太玄嗤笑一声,“剑就是剑,铁片子一块。是杀是护,是劈柴还是切菜,全看握剑的人怎么想。你非把它当祖宗供着,把自己逼到绝路上,怪谁?”他顿了顿,看着叶孤城紧锁的眉头,话锋一转,“不过嘛…你这‘意’,确实够劲儿。纯粹,凝练,跟块万年玄冰似的,又冷又硬。想把它‘藏’起来,或者换个法子用,不容易。”
他摸着下巴,眼神在叶孤城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我倒是有个想法…你这‘意’,太纯粹了,纯粹到容不下半点杂质。就像…嗯…就像一块上好的精铁,硬则硬矣,却少了点韧性。如果能…掺点别的东西进去?”
“掺?”叶孤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对,掺!”李太玄一拍大腿,“比如…掺点‘水’的柔?或者‘风’的灵动?或者…像我媳妇儿那样的‘冰’?”他指了指旁边安静捣药的怜星,“她的‘意’也冷,但冷中带着包容,能冻住万物,也能滋养寒梅。你那‘意’呢?除了斩断,还能干啥?”
怜星捣药的动作微微一顿,冰魄般的眸子瞥了李太玄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意,似乎在怪他把自己扯进来。但她并未出声,只是继续手中的动作,玉杵与药臼碰撞,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叶孤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怜星。阳光下的女子,清冷如月,捣药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天地间的某种脉动相合。她周身散发的气息,确实如李太玄所说,冰冷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包容与生机。这与他自己那孤高绝傲、唯我独尊的剑意,截然不同。
“如何…掺?”叶孤城的声音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甚至有些颠覆的领域。
李太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简单!放下剑,先别想着怎么砍人。去感受点别的。”他随手从廊下花盆里揪下一片嫩绿的薄荷叶,丢给叶孤城,“喏,尝尝。”
叶孤城下意识地接过那片薄荷叶,看着掌心那抹翠绿,有些茫然。
“吃啊!”李太玄催促道,“感受它的味道,它的清凉,它在你嘴里化开的感觉。别用你的‘意’去分析它,就用你的舌头,你的身体去感受。”
叶孤城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将那小小的叶片放入口中。一股清凉辛辣的气息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首冲鼻腔,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生”的鲜活刺激。他下意识地调动剑意去“解析”这感觉,却被李太玄一眼看穿。
“停!”李太玄喝道,“别用‘意’!就感受!像普通人一样!想想你小时候第一次吃到糖葫芦是什么感觉?或者…第一次看到大海?”
叶孤城身体微微一震。童年?大海?这些早己被他摒弃在剑道之外的“杂质”,此刻被李太玄粗暴地拽回脑海。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调动那精纯的剑意,而是任由薄荷的清凉在舌尖蔓延,任由那久远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沉浮…阳光,沙滩,海浪的咸腥…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鲜活感,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他那被剑意冰封的心湖。
李太玄看着叶孤城闭目沉浸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他悄悄挪到怜星身边,一屁股坐下,脑袋自然地靠在她肩上,嗅着她发间清冷的幽香,低声道:“冰疙瘩,你看,教人放下比教人拿起来难多了吧?”
怜星捣药的动作不停,只是微微侧头,冰魄般的眸子扫过李太玄惫懒的脸,又落在闭目凝神的叶孤城身上。她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光芒。她并未说话,只是将捣好的药粉细细筛入玉碗,动作轻柔而专注。
许久,叶孤城缓缓睁开眼。那双古井寒潭般的眸子,似乎比之前更加深邃,少了几分孤绝的锋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润?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几道淡银色的纹路,心念微动。
嗡…
一缕极其细微、却凝练无比的银白剑气,如同温顺的游鱼,从他劳宫穴缓缓探出,缠绕在指尖。这一次,剑气不再狂暴,不再带着撕裂一切的锋锐,反而如同有了生命般,在他指尖灵活地游走、盘旋,甚至…轻轻触碰了一下他掌心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叶孤城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顿悟的狂喜,一种打破樊笼后的明澈!他猛地抬头看向李太玄,那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见的激动与感激!
“多谢!”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着李太玄,深深一揖!这一揖,发自肺腑,再无半分孤高。
李太玄懒洋洋地摆摆手:“谢早了。这才刚摸到点门道,离真正‘藏’起来还远着呢。记住,以后每天晒晒太阳,看看花,逗逗鸟…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怜星正在筛的药粉,“帮我把那‘冰魄草’粉筛细点,那玩意儿磨不细,药效减半。”
叶孤城一愣,看着怜星手中那碗散发着寒气的淡蓝色药粉,又看了看李太玄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沉默片刻,竟真的走到矮几旁,学着怜星的样子,拿起玉筛,动作略显笨拙却无比认真地筛起药粉来。
怜星冰魄般的眸子扫过叶孤城那副认真筛药的模样,又瞥了一眼旁边得意洋洋的李太玄,清冷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她没说话,只是将药臼推过去,示意他接着捣。
李太玄看着当世剑神一脸认真地捣着药草,笑得见牙不见眼,凑到怜星耳边,压低声音:“冰疙瘩,你看我这徒弟收得怎么样?以后白云城的药草生意,咱们可以包圆了!”
怜星没好气地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换来他夸张的龇牙咧嘴。
后院角落里,那个糊着朱砂泥巴的咸菜缸,在叶孤城指尖那缕温顺游走的剑气出现的刹那,缸身那道狰狞的裂缝深处,那股蛰伏的精纯阴寒气息,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冰块,猛地剧烈沸腾、扭曲起来!一股混合着极致贪婪、怨毒与毁灭欲望的意念,疯狂冲击着裂缝边缘摇摇欲坠的朱砂封印!它死死地“盯”着叶孤城指尖那缕纯粹的、被驯服后的剑意,仿佛那是它渴求己久的、最完美的“食物”!
然而,就在这股贪婪意念即将冲破封印的瞬间——
李太玄仿佛心有所感,懒洋洋地朝咸菜缸的方向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随手从怀里掏出那颗南海夜明珠,在指尖掂了掂,温润的月白光华流转,带着浩瀚的海洋生机,无声地弥漫开来。
嗡…
夜明珠的光华如同无形的涟漪,轻轻拂过咸菜缸。缸身那道裂缝深处沸腾的阴寒气息,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一滞!那股贪婪疯狂的意念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带着不甘与怨毒,死死地缩回了裂缝最深处,再不敢有丝毫异动。裂缝边缘崩裂的朱砂泥巴,在明珠光华的映照下,似乎又凝固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