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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帚刮过青石板，唰啦唰啦响。李太玄把最后一点落叶扫到墙角，拄着扫帚首起腰。日头斜斜照进院子，药架子上一层薄灰，混着晒干的草药味，闻着有点呛鼻子。墙角那个糊着厚泥巴的咸菜缸还在，缸身上那道歪歪扭扭的裂口被新泥糊得更严实了。
“灰大。”怜星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她端着个粗陶盆，盆里泡着几件洗好的衣裳，水珠顺着她手指头往下滴。她没看李太玄，走到晾衣绳边，抖开一件靛蓝布衫挂上去。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李太玄丢了扫帚，走过去接过盆里剩下的衣裳。“歇会儿。”他拎起湿衣裳往绳上搭，水点子溅到脸上，凉丝丝的。“缸里的泥该换了，裂口又大了点。”他下巴朝墙角努了努。
怜星没应声，转身进了灶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粗瓷碗，碗里是刚烧开的热水，飘着几片焦黄的叶子，一股子土茶味儿。她递了一碗给李太玄。
李太玄接过来，吹了吹热气，吸溜一口。茶水滚烫，带着点糊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半个身子。“陆小鸡他们，”他抹了把嘴，“得叫来一趟。”
怜星端着碗，小口抿着，眼皮都没抬。“嗯。”
墨条在砚台里打着转，磨出黑乎乎的汁子。李太玄捏着根秃毛的笔，蘸饱了墨，对着桌上裁好的黄麻纸，悬着腕。笔尖的墨滴下来，在纸上洇开个小黑点。
他皱了皱眉，笔杆子落下。
“西条眉毛的陆小鸡，”他写得飞快，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七侠镇，酒管够，速来。老李。”
写完，他拎起纸抖了抖，墨迹未干。又抽一张，笔走得更快：“花满楼，眼疾若有反复，来复诊。酒也有。李太玄。”
第三张纸铺开，他顿了顿。笔尖悬在半空，墨滴又掉下来一滴。他舔了舔后槽牙，落笔：“西门吹雪，剑若生锈，可来磨。有酒。李。”
三张纸叠好，塞进三个小竹筒。李太玄走到后院鸽笼边，抓出三只灰扑扑的鸽子，把竹筒绑在它们细瘦的腿上。鸽子扑棱着翅膀，咕咕叫了两声，被他往天上一抛，眨眼就变成了三个小黑点，消失在云层里。
“西条眉毛！西条眉毛！”店小二扯着嗓子喊，手里捏着个湿漉漉的小竹筒，冲进赌坊。
陆小凤正跟人推牌九，一手好牌捏得死紧。听见喊声，他头也不回，一条眉毛挑得老高：“叫魂呢？没见爷正赢钱？”
小二把竹筒塞他手里：“您的信！七侠镇来的鸽子，飞得可快了！”
陆小凤捏着竹筒，指头一搓，竹筒裂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黄麻纸。他抖开扫了一眼，嘴角咧到耳根：“哈！老李想我了！”他把牌九往桌上一拍，“通吃！不玩了！爷要去七侠镇喝好酒！”抓起赢的碎银子，大红披风一甩，人己窜出赌坊，留下身后一片骂娘声。
江南，百花楼。
花满楼坐在窗边，手指拂过一盆兰草舒展的叶片。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脸上，他嘴角噙着笑。一只灰鸽子扑棱棱落在窗棂上，咕咕叫着。
他伸出手，精准地摸到鸽子腿上的小竹筒，解下。指尖着粗糙的纸面，仿佛能“看”到上面潦草的字迹。笑意在他脸上漾开，温润如玉。“李兄相邀，岂能不至？”他轻声自语，起身，理了理素白的衣袍。窗外，繁花似锦，他却仿佛己闻到七侠镇那熟悉的药草与酒香。
万梅山庄，后山。
西门吹雪抱剑立于梅树下。花瓣落在他肩头，又被无形的剑气震开，簌簌飘落。一只灰鸽子歪歪扭扭地飞来，似乎被寒气所慑，不敢靠近，只在他头顶盘旋，咕咕哀鸣。
他眼皮微抬，目光如冷电。鸽子腿上的小竹筒自动脱落，飞入他掌心。指力微吐，竹筒碎裂，露出里面的纸条。他扫了一眼，冰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纸条在他掌心化为齑粉，随风飘散。他转身，走向山庄，乌鞘长剑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似在回应远方的召唤。
七侠镇的天刚擦黑，同福客栈门口挂起了灯笼。
“哎哟喂！稀客！稀客啊！”白展堂甩着白毛巾，一溜烟从柜台后窜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对着刚踏进门的陆小凤连连作揖，“西条眉毛陆大侠！您可算来了！楼上雅间给您备好了！上好的竹叶青温着呢！”
陆小凤哈哈一笑，大红披风一甩，熟门熟路地往楼上走：“老白，几天不见，嘴皮子更溜了！老李呢？到了没？”
“李神医和怜星宫主早到了！在里头呢！”白展堂紧跟在后头。
雅间里，李太玄靠着窗，正拿着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空酒杯。怜星坐在他对面，手里剥着花生，一粒粒白胖的花生米整齐地码在粗瓷碟里。门帘一掀，陆小凤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老李！冰疙瘩！”陆小凤一屁股坐在李太玄旁边，抓起桌上的酒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想死我了！你是不知道，京城那破地方，憋死个人！还是咱七侠镇舒坦！”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了口气。
李太玄懒洋洋地瞥他一眼：“酒钱记你账上。”
“小气！”陆小凤笑骂，又给自己满上，“花满楼和西门冰块呢？还没到？”
话音刚落，楼梯口传来温润的声音：“陆兄，李兄，怜星姑娘。”花满楼拄着青竹杖，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他身后，西门吹雪抱着剑，如同移动的冰山，无声无息地踏入雅间，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太玄身上，微微颔首。
“花满楼！西门冰块！快来！”陆小凤招呼着，给两人拉椅子。
花满楼坐下，精准地“望”向李太玄的方向：“李兄相召，可是有事？”
李太玄拿起酒壶，给西门吹雪面前的空杯满上，又给花满楼倒了一杯清茶。“没事就不能叫你们来喝酒？”他晃了晃自己的酒杯，“缸碎了，潭封了，谷里那点‘臭肉’也烧干净了。该喘口气了。”
西门吹雪端起酒杯，没喝，只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液。“幽冥余孽，未尽。”他声音冰冷，如同剑锋刮过。
“尽不尽，日子总得过。”李太玄拿起筷子，夹了一粒怜星剥好的花生米丢进嘴里，“武当老张头来信，说寒潭稳当了。京城那边，曹太监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慢慢找。”
陆小凤灌了口酒，西条眉毛飞起来：“就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老李你就是想太多！来来来，喝酒喝酒！今儿不醉不归！老板娘，再上两坛！”他冲着门外喊。
怜星默默地将剥好的花生米碟子往李太玄面前推了推。李太玄很自然地又夹了一粒。
“花满楼，”李太玄看向花满楼，“眼睛如何？那点‘星火’没灭吧？”
花满楼温润一笑，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划过：“托李兄洪福，不仅未灭，反而…‘看’得更‘亮’了些。这世间万物，光影流转，比我想象的…更鲜活。”
西门吹雪的目光落在花满楼脸上，冰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端起酒杯，终于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酒过三巡，菜也上齐了。陆小凤开始唾沫横飞地讲他最近遇到的奇闻异事，从江南名妓的琵琶讲到漠北刀客的烈酒。花满楼含笑听着，偶尔插一两句温润的点评。西门吹雪抱着剑，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有杯中酒在慢慢减少。
李太玄靠在椅背上，听着陆小凤的胡吹海侃，手指无意识地着酒杯粗糙的杯壁。桌下，怜星微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他反手握住，指尖传来她掌心熟悉的薄茧。
“老李，”陆小凤讲得口干舌燥，抓起酒壶又给自己倒满，醉眼朦胧地指着李太玄，“你这人…忒不地道！把冰疙瘩这么个大美人拐到七侠镇当药童，也不说请我们喝喜酒！”
怜星冰魄般的眸子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李太玄嗤笑一声，晃了晃空酒壶：“喜酒没有，药酒管够。要不要来一碗‘十全大补汤’？专治话多。”
众人都笑起来。花满楼笑着摇头：“陆兄这张嘴，怕是李兄的‘哑药’也治不好。”
西门吹雪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夜色渐深，同福客栈的喧嚣慢慢沉淀下去。雅间里的酒气混着饭菜香，暖烘烘的。李太玄看着眼前这几张熟悉的脸——陆小凤的嬉笑怒骂，花满楼的温润平和，西门吹雪的冰冷孤绝，还有身边怜星清冷的侧影。七侠镇的烟火气，太玄医馆的药草香，似乎在这一刻，将那些血腥、阴谋、邪戾都暂时驱散了。
他拎起最后一杯酒，对着众人晃了晃：“缸碎了，药架子上落了灰，挺好。”
众人举杯。陆小凤一饮而尽，花满楼以茶代酒，西门吹雪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动。怜星端起茶杯，与李太玄的酒杯轻轻一碰。
清脆的碰撞声在暖融融的雅间里散开。窗外，七侠镇的灯火次第熄灭，只余下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李太玄放下空杯，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深处，那里，少室山的轮廓在遥远的黑暗中若隐若现。他怀中的《海渊图》轴心，似乎又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轻轻跳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