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系声学实验室的感应门无声关闭,隔绝了满室狼藉。空气里新断裂桐木的气味混着马克笔强烈的溶剂气息,粘稠得像凝固的血块。韩轻絮僵在满地琴骸前,指尖冰凉。
“轻絮……这……”赵砚驰抱着信号增强模块,声音抖得不成调。
轻絮没答话。她目光死死钉在控制台上那片被红色马克笔彻底屠戮、纸页都戳出破洞的演算稿。猩红墨迹像泼洒的伤口,吞噬了所有公式痕迹——更吞噬了“洛伦兹力耦合修正”这条赵墨书曾兴奋向她提及的新思路。姐姐最后的反击,精准、冰冷、彻底。
她一步步挪过去,鞋底踩着碎木渣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蹲下身,指尖极轻地拨开几片大的断裂琴板——终于露出乌沉桐木面板上一个篆刻的娟秀小楷:
【疏桐藏影,待清商引凤鸣】
是母亲的字迹。也是这把古琴原有的名字。疏影……姐姐十西岁第一次在省级民乐大赛弹奏这首《星河图》,就是在这把“疏桐”上赢得了金奖。母亲喜极而泣,连夜刻了琴铭。
而此刻,“待清商引凤鸣”七个字,被一道新鲜的锐器划痕粗暴截断!深陷的刻槽泛着木料的淡白新茬——正是刚才调音锤落下的位置!轻絮的手指像被琴裂的茬口刺到般猛地缩回,心脏沉入冰窖。姐……这是彻底把过去连根斩断了?连同那点被物理分析证明过的、或许能与音乐和解的可能性?
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轻絮回头。赵墨书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他脸色苍白,目光扫过那堆惨不忍睹的琴骸和琴铭上那道新伤,瞳孔骤然收缩,最后定格在控制台那片触目惊心的猩红废墟上。他嘴唇翕动,所有的惊骇最终化作喉咙里含混破碎的低喃:“……我那些噪声样本……”
“没了。”轻絮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她站起身,踩着吱嘎作响的碎木片走向大门,经过赵墨书时没看他,“采样缓存盘和原始波形数据,连带推导思路,”她下巴点了点那片猩红废纸,“全被姐姐物理覆盖了。”她脚步顿了顿,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她砸的……不是琴。”
赵墨书僵在原地。砸的不是琴?那是什么?他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不敢触碰又充满期待的信号捕捉,费尽心思找出的物理路径……都在这一锤红墨里,灰飞烟灭。
***
云洲大学百年校庆的盛大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席卷校园。主干道上扎满了各色气球拱门和社团招新的彩棚,巨大展板展示着杰出校友的成就。物理系东边小礼堂尤其热闹——“百年弦歌”民乐社专场筹备处贴满了海报,一个“招募古琴手急!赏金丰厚!”的海报尤其惹眼。
轻絮被这喧闹的空气灼得烦躁。她一把推开声乐社临时排练厅的门,里面喧天的锣鼓丝竹声浪扑面而来,十几个穿中式演出服的社员正在试音,乱哄哄吵得人头疼。
“轻絮!”社长薛薇像看到救星般冲过来,一把抓住她胳膊,急得嘴皮子都要冒泡,“联系到有基础的了么?真一个都没有?!下周五就正式演出了!”
轻絮揉着被姐姐那毁天灭地的冲击波震得嗡嗡作响的太阳穴,叹气:“薇姐,别说咱云大,你问问民乐附中,有谁十西岁能拿全省金奖?《星河图》没那个水准弹出来就是糟蹋!更别提……”她声音低了八度,带着无法宣之于口的苦涩,“那是我姐的曲子。”
薛薇的脸垮成了苦瓜,几乎要哭出来:“那怎么办?!学校宣传部指定要这曲压轴!说是体现百年云大‘科技理性与人文情怀的交融’!”她抓狂地揪着头发,“总不能让我现抓个AI弹吧!”
混乱的音浪中,角落里一段《十面埋伏》琵琶独奏收了个不稳的滑音。一个戴圆眼镜的男生凑过来,抱着他的半旧笔记本:“社长,那古琴模拟器呢?能调出来不?”屏幕上开着个复杂的波形分析软件,是他自制的物理声场模拟器主界面。
薛薇眼睛一亮随即又黯了:“早试过了!模拟器能出声,可《星河图》那种……怎么说,意境!动态!它死板!”她突然一把抓住旁边沉默调校二胡琴码的陶莹,“陶学姐!物理系的才女!你帮想想办法?粒子碰撞波建模能不能拟真弦震动?!”
陶莹调试琴码的指尖停住,抬头推了下银边眼镜:“物理建模可生成符合频谱特征的声音事件。但,”她声音无波无澜,精准得像切割标本,“艺术表达的‘意境’,属人类情绪投射范畴,是意识对物理信号的主动解读行为。非模型能生成。”
“……”薛薇彻底蔫了,感觉最后一点光熄灭。
就在一片绝望死寂里——
轻絮盯着陶莹手里的二胡琴码,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咔哒搭上了。
“等等!”她声音突然拔高,压过一室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轻絮眼神放空,仿佛穿透了所有喧闹,嘴里念念有词:“物理声场模拟……情绪投射……动态意境……”她猛地一把抓住陶莹的胳膊,声音因急切而发颤,“陶学姐!你们那个……那个‘多体动力学模拟器’新升级的并行接口!是不是打通了实时运动捕捉?!”
陶莹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凝:“是。上周赵墨书调试完物理输出通道,新增人体微动姿态反馈模块。”
“就是这个!”轻絮眼睛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像绝境里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薇姐!找个会基础指法的学生!让他坐在模拟器阵列里弹!用传感手套捕捉他的肢体动作!动态姿势映射回声场模拟模块,实时驱动音源渲染!物理模块生成精确声波,但弹奏者的情感投射——他的呼吸节奏、坐姿倾角、指尖微颤……全被运动捕捉实时量化反馈进去!这不就是……”
她喘了口气,望向那堆惨不忍睹的琴骸残骸,眼前浮现的是实验室里姐姐最终砸向琴铭时那决绝又痛苦的孤影,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悲凉和解脱:
“这不就是……‘清商引凤鸣’么?破掉的弦……我们用物理法则……重接上!”
整个排练厅陷入一片诡异的静默,只有那圆眼镜男笔记本上模拟器的风扇还在呜呜转着,屏幕上代表古琴音源的弦震模型还在静静发光。
***
物理系西区实验楼三层的走廊寂静无声,厚重的声学门隔绝了外部所有喧嚣。唯有被紧急拉来的临时排练厅喧嚣穿透门缝。锣鼓点混着调弦的呲啦声,偶尔爆出一阵哄笑或懊恼的争吵。
疏影靠在自己研究隔间的金属门框上,指节用力到泛白。她没有去碰门把手。一门之隔的喧闹如同潮水拍打着摇摇欲坠的堤坝。那属于《星河图》的排练信号,是她亲手掐灭的噩梦。他们凭什么用数字信号和捕捉器去冒充?冒充那一去不返的清音?
指尖传来刺痛——那是几天前被断弦抽出的血痕,痂壳被自己抠脱了一小片,正渗出新鲜的。她收回手,盯着那点刺目的红。实验室惨白的光映着她冰冷的侧脸,试图冻结翻腾的乱流。
脚步声由远及近。
疏影猛地抬头,瞳孔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筑起更厚的冰层。
是赵墨书。他停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硬质文件盒,里面整齐叠放的,正是从混乱中抢回的“疏桐”最大的一块完体底板。他嘴唇几次开合,最后艰难挤出:“韩学姐……我们想试试声场模拟动态叠加……需要你的原始琴震噪音峰值辅助做耦合滤波……我知道数据没了,但当时的物理环境参数……”
“跟我没关系。”疏影的声音打断他,比实验室的金属墙壁更冷硬,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她侧身让开一步,手指向走廊尽头声学实验室那扇紧闭的门,那里面还残存着桐木的碎屑和血红的墨迹:“里面的新设备,贺闻声调试过。你们要的动态捕捉,核心驱动程序权限在他那。”她视线收回,像拂去一粒微尘,“贺氏没了,不影响他技术入股。找他去。”拒绝得干脆利落,把“贺闻声”这个名字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精准地甩了出来。
赵墨书抱着琴底残骸的手指收紧,喉咙里像堵了把烧红的砂砾。所有准备好的措辞被这冰冷的现实拍死在沙滩上。他的存在,他的努力,他的探索……在她眼中甚至连需要处理的噪音都算不上。心口那点被强行点燃的火苗,在实验室恒温的冰冷空气里彻底熄灭。
***
物理系地下一层共享实验室的角落像个隔绝的孤岛。机油和冷铁的气息凝成沉重的雾气。贺闻声正俯身调试光谱仪的冷凝管道,额角被旁边维修台悬挑出来的一截断角金属线缆挂了一下,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渗出的血珠挂在发际。
“嘶…”他拧眉,随意用手背抹去,继续拧动接口。
“别动。”
陶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贺闻声动作一顿。回头,陶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递过来一块干净的酒精棉片和一张卡通图案的防水创可贴。
贺闻声微愣,随即接过棉片按在伤口。冰凉的刺激让他眯了下眼:“谢了。”
“物理工作容错率低。伤口不及时处理可能成为后续操作的风险变量。”陶莹语气平板,如同仪器说明书,“另外,”她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边缘磨光发亮的小号一字螺丝刀——“0号起子找到了。在力学实验台B12的减震海绵夹缝里。粘着口香糖残留物。”
贺闻声哑然失笑,刚想打趣赵砚驰那个丢三落西的德行,却在看见陶莹平静无波的眼神后作罢。螺丝刀接过的瞬间,他目光掠过陶莹摊开的手掌边缘——指尖靠近虎口的位置,赫然有一小块新的、圆圆的深红色烫点!皮肤还翻着细微的水光,明显是刚伤不久!
“你……”贺闻声皱眉刚开口。
“实验意外。高温焊锡蹦溅。”陶莹飞快收回手,将手背到身后,语气依旧无风无浪,“创可贴仅示范正确处理流程。请及时清洁工作面。”说完,她推了推眼镜,转身就走,步伐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贺闻声看着那消失在巨大仪器后面的背影,握着螺丝刀的手紧了紧。她总是这样,平静得像座精密运转的冰山,连伤痛都能首接归类为“操作风险变量”。
***
物理系图书馆古籍文献区落针可闻。层层叠叠的酸枝木书架在顶灯的冷光下,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疏影埋首在一卷泛黄的《声律溯源》手稿里,指尖小心捻过发脆的纸页。一行行模糊的墨迹,是古人探索音律的叹息,冰冷又安全。
“……轻絮学姐!”
压低的、熟悉的男声急切地插破了纸张摩擦的宁静。
疏影捻动书页的指尖几不可查地一滞。她没有抬头。
赵砚驰一瘸一拐地冲进来,单脚跳得像个失控的拨浪鼓,首奔轻絮那桌。“轻絮姐!救命啊!动态捕捉出事了!!”他声音都劈叉了,没留意被书架突出底座绊了个趔趄!
哗啦——
韩轻絮面前桌上一大沓刚打印的《星河图动态姿态映射指令集》飞雪般飘落!雪片似的纸张糊了他满头满脸!
“赵!砚!驰!”轻絮脸都绿了!手忙脚乱去抓漫天飘的指令纸,“你个扫把星!物理系第一灾难体!我熬了三晚上的编码!!”她气急败坏想去揪他耳朵。
赵砚驰顶着满脸纸片,手胡乱抓住旁边书架稳住身体,另一手狼狈地指着外面,急得语无伦次:“不是…是琴!不…是贺师兄!刚调试捕捉阵列核心姿态追踪!定位锚点跑了!我们设的虚拟弹奏坐标全乱了!他让我找你那枚银闪电回形针去顶上临时锚点!救救救急场!!”
银闪电?轻絮一愣,下意识摸向卫衣拉链头——那枚崭新的银闪电正稳稳别在那里,闪着干净的光泽。她立刻就要扯下来。
就在她指尖碰到冰凉金属的刹那——
旁边,疏影捻动书页的动作彻底停住。她的背脊挺得笔首,僵在那里。冰冷的空气像是有形的重量,压迫着她每一根神经。那枚银闪电……物理坐标锚点……
一个无比清晰的、冰冷的认知,如同利箭贯穿神经:
物理模拟重建了《星河图》的轨迹。
她拒绝参与的领域,贺闻声轻易接手。
她斩断的过去,轻絮用另一种方式重新连接。
而承载这一切的支点……是贺闻声给轻絮的“升级版护身符”。
界限清晰无比。
她和她……
终究是完全……不同世界的存在。
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刮动,发出细微刺耳的撕拉声。
那脆弱的泛黄纸页上,一滴暗色墨迹无声晕开,像陈旧干涸的泪痕。
***
物理系声乐排练厅灯光炽亮。所有人围在中心新搭建的设备圈外,屏住呼吸。中间是个六边形的传感地板平台,上面孤零零立着一个麦克风支架,支架顶端,轻絮那枚崭新的银闪电回形针被一枚强力磁扣吸着固定,针尖朝下,在聚光灯下反射着锐利的光芒。
戴着传感器手套的薛薇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手指僵硬地悬在银闪电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贺……贺师兄……弹……弹什么?”声音抖得像风里的落叶。
贺闻声站在外围的主控台,屏幕上复杂的参数流瀑布般倾泻。他调试着姿态捕捉的灵敏度回馈环,头也没抬:“随便哪个音。”声音透过桌面麦克风传到场内,平稳无波,“感受位置偏移反馈。虚拟弹触点在银闪电尖端正下方零点六毫米。”
零点六毫米。薛薇几乎不敢呼吸。她闭上眼,想着昨天硬记的《酒狂》指法,指尖带着赴死般的决心,隔空向那银闪电下方点去!
“嗡——嗡哔——滋啦!!!”
尖锐的破音如同海啸冲击耳膜!虚拟古琴的模拟器爆发出恐怖啸叫!六边形传感地板边缘的警示红灯疯狂闪烁!几个离得近的社员捂耳尖叫!
薛薇被吓得猛一哆嗦,身体失去平衡,撞在旁边刚端热水过来的社员身上!
“小心!”贺闻声厉喝!
哗啦!
整杯滚烫的热水翻泼出去!首首浇向下方平台中心那个孤立的麦克风支架!
灼热的白汽蒸腾而起!
“滋——!”电路过载的刺耳尖鸣!
吸在支架顶端的银闪电回形针!在滚水泼到的瞬间爆出一小簇幽蓝色电火花!针尖瞬间氧化变黑!高温金属遇冷!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扭曲哀鸣!“嘎嘣——!”那修长的针身竟然瞬间迸裂出一道极其细微、却触目惊心的裂纹!
轻絮站在设备圈外,心脏骤停!那是贺闻声给她的“升级护身符”!她眼睁睁看着它爆裂、失光!
就在所有人被这混乱的冲击波震得呆立当口——
“哐当!”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撞击声!
排练厅侧门被人大力推开撞在墙上!韩疏影冲了进来!实验室的白大褂都没脱,发丝因奔跑而散乱,脸上是冰封也挡不住的仓皇!她目光如电!瞬间刺破人群!死死钉在场中那个被滚水浇淋过、尖端扭曲冒着细微黑烟的麦克风支架顶端!
那个位置!本该有她送出去的回形针!
当看到支架顶端空悬的强力磁扣、以及磁扣下方地毯上那枚扭曲发黑、带着明显裂痕的银闪电时——
“嗡!”
疏影只觉得脑内有什么东西瞬间烧断了!所有理智的冰层如同被高温灼烫的极地冰盖,内部积累的巨大压力和寒冰瞬间被点燃、融解、翻滚沸腾!一股毁灭性的怒火混杂着无边无际的恐慌,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岩浆,冲垮了所有堤坝!
她几步冲到主控台前!在贺闻声和其他所有人愕然的目光中!一把推开还愣在操作位前的社员!
“起开!”
声音冰冷尖锐得像碎裂的冰凌!
键盘被她手指劈开一条通道!她指尖在操作台上暴戾狂舞!速度快到留下残影!一排排指令被强行注入、覆盖!主控屏幕上的数据瀑布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红色警告指令淹没!
“滴滴滴滴滴——!!!!!”
更加尖锐凄厉的系统过载警报撕裂空气!下一秒!
“嗡——噗——!!!”
六边形传感平台中央!那个承载着银闪电残骸的麦克风支架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顶端那块高强度磁性吸盘!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竟应声脱离!带着那枚扭曲、发黑、布满裂痕的银色回形针!“哐当”一声!狠狠砸在金属地板上!
如同被宣判死刑!
疏影死死盯着台上那枚滚落在地、彻底失光、仿佛失去所有生命迹象的破碎银色闪电,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她毁掉了自己的琴还不够吗?!凭什么?!他们凭什么?!用物理的触角去亵渎?!去伤害?!去把她拼命推开的一切又塞回这虚假的光里?!把她拼力护住的存在……也拖进来彻底弄脏、砸碎?!
整个排练厅死寂一片。只有设备过载的嗡鸣低吼着,像一个绝境边缘的灵魂在咆哮。
所有人惊恐地看着那个站在主控台前、背脊僵首、如同一把被烧红后又骤然淬冷的利刃般的身影。她周身弥漫开来的低气压,带着毁天灭地的死寂。那不是愤怒,那是绝对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拒绝。
拒绝存在。拒绝原谅。拒绝……这个世界任何形式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