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前的血雨腥风与辽东传来的震天捷报,如同两股汹涌的浪潮,在短短数日内,席卷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茶馆酒肆、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议论这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百姓们的态度,也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棋盘街口,正是晌午人声鼎沸时。挑着两筐新鲜蔬菜的货郎王老三,站在街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卖炊饼的赵老汉脸上,手指戳指着北方:
“惊天动地的大事啊!老赵叔,您猜怎么着?辽东!辽东大捷啊!熊经略天神下凡,领着皇爷亲手调教的五千天兵铁骑,啧啧,那叫一个横扫千军!什么建奴大营?冲进去跟割麦子似的!听说连开原、抚顺都收回来啦!”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破旧扁担,仿佛那就是冲锋的战马,“听说光鞑子尸体就十几万具!”
赵老汉刚揭开的蒸笼里冒出滚滚白汽,模糊了他笑出褶子的脸:“乖乖!十几万具?那不是……那不是得把浑河都染红了?”
他递过去一个冒着热气的炊饼,“快说说!我怎么听说那驿卒来的时候还带了箭伤?”
“那还有假!”王老三接过炊饼,狠狠咬了一口,“快马八百里加急!那驿卒肩膀上插着的狼牙箭,还滴着黑血呢!瞧着就瘆人,可人家那背挺得,真叫一个威风!皇爷圣明,选得好将,练得好兵!这下啊,咱京城晚上也能踏实闭眼喽!”
就在这热烈议论的当口,旁边茶馆屋檐下,等着揽活儿的轿夫孙老五冷冷嗤笑了一声,他那双见惯了京城各色人等的眼睛扫视着众人,带着浓重的鄙夷:
“啧,辽东砍人头痛快,可京城里头,闹得更好看!”他朝皇城方向努了努嘴,压低了几分声音,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嘿,你们猜怎么着?就辽东大捷的当天,那帮国子监的酸秀才,还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官,乌泱泱一大群,就在午门外头……哭皇天儿喽!扯着嗓子喊什么‘熊廷弼误国’、‘陛下被蒙蔽’,逼着皇爷杀功臣撤帅印呢!”
“哈!”一旁挎着糖葫芦靶子挺热闹的陈小顺刚好挤进来,听到这茬,忍不住也插了嘴,“这帮书呆子,脸呢?辽东杀声一响,他们全成了锯嘴葫芦,臊也臊死了!”
他把靶子往地上一杵,糖球簌簌晃动,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舅姥爷的姐姐的哥哥的儿子,那可是在刑部当书办,听他说啊,这次揪出来的那些东林老爷,好些人以前跟五城兵马司那帮杂碎勾着呢,没少祸害咱们!”
“哎呦!五城兵马司?”卖炊饼的老汉顿时来了精神,连炊饼都不顾了,指着街面,“那帮祖宗可算是滚蛋喽,咱们这位皇爷登基没多久,就把这群祸害给裁了,那真是天大的恩典啊!”
陈小顺心有余悸地搓着手:“可不是嘛!那帮煞神,披一身官皮,干的都是山贼勾当。什么‘地皮钱’、‘茶水钱’?变着法儿搜刮!街面上那些癞皮狗、混混儿,全成了他们放出来的恶犬。
咱们推车挑担的,哪个没被咬过?掀摊子、锁人、关号子,家常便饭,我上个月……”他话头顿住,脸皮涨红,显然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委屈。
王老三看到陈小顺的脸色,也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后生小子放宽心,如今这不熬出来啦。瞧瞧这街面儿,那叫一个清爽,新设的衙门叫啥来着?什么‘提督京畿市坊巡检总署’!
这名字是长点,可管用啊。皇爷就是皇爷,专门替咱们这些草民撑腰!那帮跟着撒野的泼皮?全逮了,一股脑儿发配西山挖煤去了!听说啊……”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引得众人脑袋都凑近了些,“那西山煤窑,就专挑那干亏心事的人挖的地界儿塌……都塌了好几回了,实在是报应不爽哇!”人群里立刻爆出一阵解恨的哄笑。”
茶馆里摇着蒲葵扇的账房先生金秀才踱步到门口,听着众人议论,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忍不住插嘴:“《左传》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魑魅魍魉既除,乾坤自然朗朗。”
他指着不远处穿着皂色箭袖、配着腰牌、腰背挺首的新任巡检差役,“新衙门的新差役,都是按规矩挑的皇差。看着是板着脸,不通人情似的,可规矩写得明明白白,贴在衙门八字墙上一溜儿排开,该怎么交市税、摆摊位,写得清清白白!
专拿那些欺行霸市、囤积居奇的大铺号开刀。对咱们这些安分守己、刮风下雨都得出摊糊口的,反倒宽待不少。”他这番话,引得好几个做小买卖的都跟着点头。
赵老汉脸上的怒气早己被满足的笑意取代:“嘿,说这个实在,就咱眼前这棋盘街、灯市口,你们自己瞅瞅。”
他挥舞着炊饼夹子,“这地儿!以前啥样?脏水横着流,烂菜叶子堆得脚脖子高,那些个运夜来香的,撒的到处都是。
现在你瞧瞧,这街面净得能照出人影儿。皇爷特意派了‘扫街卒’,早晚不停歇。水沟也通了,味儿小多了。前几天东头老张家杀猪的,在门口泼了盆猪血水,嚯!正让‘巡检’爷撞见,当场罚了五文钱!老张心疼得龇牙咧嘴,这两天都规矩着呢!”
货郎点点头,脸上是真诚的感慨:“货比货得扔,皇帝比皇帝……嘿,咱新皇爷,年纪虽轻,可这雷霆霹雳的手段,还有这心里装着老百姓的热乎气儿,那是真真的!
以前那叫啥日子?见了当差的,哪怕是个白役,腿肚子都转筋,腰就首不起来!现在?嘿,咱也知道这巡检差爷是管事的,不是来刮油的,踏踏实实做咱的小本买卖,心里……安稳!”
这话像是说进了大家的心坎里,赞叹声、附和声嗡嗡作响。辽东大捷带来的扬眉吐气,东林闹剧引发的群嘲鄙夷,新政之下治安清明、市容整洁的切身感受,以及对那位深宫里年轻君主敬畏与感激交织的复杂情绪;
在棋盘街口的烟火气、叫卖声和汗味中,交织、翻腾,汇成了京城最鲜活、最接地气的民心背书。
刚从军器局下值走来的张铁匠,一身灰扑扑的工服还带着炉火的余温。他肩背宽阔,粗壮的臂膀上筋肉虬结,手里攥着一条汗渍斑驳的旧汗巾,在人群中默默穿行,显得格格不入。
那些关于东林党人如何下场的议论钻进他耳朵里,那张被烟熏火燎得黧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勾起一丝快意的冷笑。
“哼!狗官,活该掉脑袋!”这句咒骂在他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只化成一个极低的、含混的哼声,带着他多年淤积的恨意。
作为匠籍,他张铁锤祖祖辈辈都低人一等,以前在官营作坊里,干着最累的活,拿着最少的钱,还要受尽工头胥吏的盘剥和白眼!
一个月下来,那点微薄的工钱,连糙米都买不了多少,更别提养活老婆孩子,自己这当男人的腰杆子从来就没首起来过。
见了穿官服的,哪怕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也得点头哈腰,大气不敢出。家里的婆娘孩子,也跟着受穷受气,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可现在不一样了!”攥着汗巾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绷得发白,张铁锤那对常年被烟火熏烤得略显浑浊的眼珠里,此刻却迸射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是希望,更是新生。“当今皇爷,是真心给咱手艺人活路,让咱能活成个人样!”
他想起了十几天前,那个改变他命运的日子。朝廷新设的“考工院”派人下来,考核京城匠户的手艺,几个考工院的官员,神情严肃地出现在他干了大半辈子的破烂作坊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审视,而是真刀真枪地考校手艺——看听锤落回音,量塑形成色......。
他张铁锤凭着祖传的手艺和多年磨练的火候,在打铁、淬火、锻打、塑形各个环节都拔了头筹,最终,被“考工院”的大人们评定为——“五级铁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