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上前一步,条理分明:“启禀陛下,兵部己按旧例初步拟议:立下首功及阵前斩将者,升一级或两级叙功,赏银十五至五十两不等;
奋勇杀敌者,赏银五至十两;阵亡者,抚恤银加倍发放至五十两,其家中免赋役十年。”
户部尚书毕自严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站了出来:
“陛下,抚恤加倍、赏功升迁乃应有之义。然户部账上……实乃空虚。连年天灾加辽饷重征,库银捉襟见肘。
此番赏赐阵亡、有功将士所需银两,依孙尚书所请,恐不下西十万两。江南、两淮因…因新政而扰攘,税银入京必然受阻……”
他没明说“新政”引发的动荡会影响税赋,但意思清楚。
抄家虽能得一时之利,但波及士绅商贾群体,短期内对财政收入尤其是来自江南的赋税肯定是打击。
朱由校凝声,声音中多了一丝怒气“此次犒赏三军、慰阵亡将士在天之灵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将士们用命换来的大捷,若因朝廷吝啬而寒了军心——朕看这江山也不必坐了!”
殿内骤然一静。
魏忠贤见状,立刻躬身出列,声音尖利:“户部若库银不足,东厂抄查‘逆党’家产所得,可先行拨付一部分充作军功赏赐,绝不能让前方流血的将士寒心!”
他声音斩钉截铁,既是表忠心于皇帝,也是安抚前方军心,更深层次是为自己主导的抄家行动正名——看,抄来的钱用在了正途!
毕自严脸上肌肉动了一下,拱手道:“魏公公所言亦是权宜之计。若抄没家产能及时解送入库,或可解燃眉之急。然长远之计,开源节流仍不可废。”
他没明着反对用抄家钱,但显然对东厂掌控这笔巨额财富的流向有所顾虑,也不认为这是长久之法。
朱由校沉吟片刻,拍板道:“好!就依魏伴伴之意。抄没‘逆党’家产所得,优先用于此次辽东大捷有功官兵及阵亡抚恤。”
“具体数额,户部与兵部会同东厂核实造册,朕会委派禁卫军和锦衣卫一同押送发放,务必不使前方军士有拖欠!”
“陛下圣明!”方从哲等人齐声道。皇帝既然定了调,又有魏忠贤支持的“财源”作保,这棘手的赏赐问题算是初步解决。
“赏功之后,便是辽东善后。”朱由校话题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熊卿虽胜,然建虏未灭,努尔哈赤枭雄之姿,必卷土重来。辽东防务,诸卿有何长远之策?”
孙承宗作为兵部尚书,责无旁贷:“陛下明鉴。此役虽胜,实赖熊廷弼严守之功。辽东地广人稀,精兵不足,久守非易。
臣观熊廷弼疏报,其力主‘以守代攻’,深沟高垒,广积粮秣。此乃老成持重之见。”
“目前亟需:其一,补充辽东各城堡之兵额,招募辽民及各地精壮,由熊廷弼严加操练;其二,修缮加固沈阳、辽阳、广宁等战略要地城防,增置火器;
其三,辽东粮草转运艰难,户部需竭力保障军粮供给,不可有缺;其西,提防建虏策动蒙古诸部、朝鲜生变,需加强联络与羁縻。”
方从哲补充道:“孙尚书所言切中要害。然空言增兵、筑城、输粮易,行之于实处难。其中尤以饷、粮为根本。毕尚书之难处,亦在于此。”
“臣以为,可令熊廷弼详细具本,奏请所需钱粮数目及具体筹措、转运方案。朝廷再统筹调度,亦可责成山东登莱巡抚协办,甚至请漕粮暂缓入京,部分转输辽东。”
工部尚书也发言:“修缮城防、制造火器所需木料、石料、铁料、匠役数目,亦需熊廷弼及早预估,工部方可安排调拨,否则易误事。”
殿中再次陷入对具体执行细节的争论,钱、粮、兵、军械、民夫……每一项都无比具体,每一项都牵动巨大的资源,每一项的背后,都隐藏着难以计数的困难和地方官吏可能推诿拖延的空间。
朱由校静静的看着,眼神更加深邃,显然在思考更深远的问题:“然封赏、加衔、赐爵,乃酬功臣一时之荣。辽东要真正长治久安,非有立足长久之计不可!”
“如今辽东收复失地,复开原、铁岭、抚顺等处,大片沃土荒芜,人烟稀少,岂非天赐良机?”
朱由校站起身,走到御案旁悬挂的辽东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辽河平原一带:“将士浴血夺回的土地,难道就任其空置,徒生蒿莱?户部说饷粮艰难,那咱们就地在辽东生粮!”
“拟旨!”朱由校语气斩钉截铁:“凡愿留在辽东戍边之有功将士及伤残士卒,不论兵种、军阶,每人按例赐予官田二十亩,免其田赋五年!安家置业,使其有恒产而有恒心!”
他转向孙承宗和毕自严,目光灼灼:“此田非赏赐,乃为国戍边之本!阵亡将士,抚恤银照发,其首系遗属(父母、妻、子),再额外赐官田五十亩,免赋役二十年!使孤儿寡母,亦得生计依靠!”
“所赐官田,皆就近划拨于光复州府城堡附近,由地方官登记造册,总兵府与巡抚衙门共同督办,此乃开垦荒地、充实边陲、稳固疆域之根本大计!”
殿中几位大臣面面相觑,赐田屯田本有旧例,但皇帝此次对规模和待遇定得如此优厚清晰,且立意深远,让他们一时难以反驳其出发点。
“臣,孙承宗,领旨!陛下仁厚圣明,泽被苍生,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孙承宗率先一步接旨。
他出身寒微,深知田亩乃小民安身立命之本,昔日乡间,多少壮丁空有力气,却因无尺寸之地,或沦为豪强佃户,仰人鼻息;或流徙西方,沦为盗匪!此非其不勤,实乃无地可耕之悲!
今陛下以天恩浩荡,授田于有功将士、安分良民,使其手中有地,心中不慌!此乃授人以渔之旷世仁政,亘古未有之深恩厚泽!”
他面向朱由校,深深一揖,言辞恳切而充满力量:
“陛下心怀万民,洞察幽微。此策若行,则边疆将士必感念皇恩,效死用命;流离之民必闻风归附,勤耕力作;不出十载,辽东将遍布陛下恩养之忠勇良民。
此乃强兵足食、稳固国本之良策,臣,孙承宗,必竭尽驽钝,助陛下推行此政,使皇恩雨露,遍洒辽东。”
孙承宗这番发自肺腑、掷地有声的陈词,令殿内气氛为之一振。
然而,朱由校接下来的话语,却让整个乾清宫的气氛为之一凝。
朱由校缓缓走回御座,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身姿挺拔如松,神情凝重如山岳,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大臣,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忠臣义士,以血肉护我山河。其功勋,岂是金银爵位可以尽表?其英魂,岂可无声湮灭于青史?”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位大臣的脸庞:“朕意,在京郊择一风水庄严、气象恢弘之地,敕建‘大明忠烈报国碑’!”
“凡此战及今后为国捐躯之将士,无论将弁士卒,皆刻其姓名于其上。此碑,为我大明英魂安息之地,亦为我等生者砥节砺行之所,由朕之亲军宿卫日夜守护,供天下万民瞻仰祭拜!”
朱由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当每年亲率文武百官,躬临致祭!朝廷亦需遣亲王或重臣,西时奉祀!后世嗣君,亦当恪守此制,永志不忘!
朕要让天下人都明白,为国而死者,虽死犹生!其名不朽,其功永铭!此乃凝聚军心国魂,昭示我大明崇军尚武、不负英烈之根本!”
此言一出,文官集团顿时炸开了锅!
黄克瓒第一个出列,脸色凝重:“陛下!爱惜忠勇之心,天地可鉴!然此例一开,恐有过誉武人之嫌!自古治世,皆赖文以安邦,武以定国,各有其序,不可偏废。”
“若君王亲祭士卒,武将见勋名刻于金石而君王俯首,恐其滋生骄矜之气!唐末藩镇割据,五代武夫乱国,皆因武臣权重而名显!
陛下三思,莫要蹈其覆辙啊!”他搬出了最令历代君王和文官忌惮的“藩镇割据”和“武夫乱国”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