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喆磨磨蹭蹭地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小电驴,晃悠到了幸福里小区。刚一进小区大门,他就感觉到这里的气氛确实有点不对劲。
明明是炎热的午后,小区里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和压抑。树上的蝉鸣似乎都比别处要微弱几分,几个在树荫下纳凉的老人,也是一副无精打采、愁眉不展的样子。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远处中心花园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几阵亢奋的喧哗声,夹杂着一些古怪的念叨。
他循着声音找过去,果然在花园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那个被投诉的“土地公神龛”。神龛确实不大,用几块红砖和破旧的瓦片胡乱搭建而成,顶上还盖着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防雨。神龛里没有正经的神像,只供着一块拳头大小、通体暗红、表面布满不规则裂纹的石头,石头前歪歪扭扭地插着几根劣质的香,青烟袅袅,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味道。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陋到寒酸的神龛,供品却异常丰盛,甚至可以说是诡异。除了常见的苹果、橘子、糕点之外,卫喆还赫然看到了一只崭新的名牌打火机、几张揉得皱巴巴的彩票、一小堆生锈的硬币、甚至还有半瓶没喝完的可乐和一包拆开的辣条。
神龛前,正有几个居民在虔诚地跪拜。
一个穿着花哨、打扮妖艳的年轻女人,正一边磕头一边念念有词:“土地爷显灵啊,保佑我今天晚上就能榜上那个开法拉利的王总,让他对我神魂颠倒,言听计从,最好明天就给我买个大钻戒……”她眼神中闪烁着赤裸裸的贪婪和对捷径的渴望。
旁边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则捧着一张竞争对手公司的名片,用牙签恶狠狠地戳着上面的名字,嘴里诅咒道:“让他亏!让他倒闭!让他家破人亡!土地爷,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啊!”
卫喆看得眉头紧锁,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适。这就是所谓的“超凡的向往”?简首就是人性阴暗面的集中展示。
他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亮出自己的工作证:“各位居民,我是龙门街道综合行政执法队的,接到投诉,说这里有违章搭建的神龛,扰乱了社区正常秩序,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那几个正在许愿的居民被他打断,脸上都露出不满的神色。
“什么违章搭建?这是土地爷,保佑我们发财的!”那个妖艳女人不屑地撇了撇嘴。
“就是!我们拜我们的神,关你什么事?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个诅咒竞争对手的男人也恶声恶气地说道。
卫喆耐着性子解释:“搭建宗教设施需要经过相关部门审批,私自搭建属于违规行为。而且,据反映,这个神龛己经对小区部分居民的正常生活造成了困扰……”
“困扰?我看是那些倒霉蛋自己运气不好,嫉妒我们沾了土地爷的光吧!”妖艳女人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她手里端着一小碗米饭,上面还插着三根筷子。她没有理会卫喆和那几个祈愿者的争执,径首走到神龛前,小心翼翼地放下米饭,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磕头:“土地爷啊,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孙子吧!他还那么小,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卫喆心中一动,他“听”到这位老奶奶内心深处那股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与绝望,还有一丝……对神龛既恐惧又不得不依赖的复杂情绪。
“大妈,您先起来,”卫喆上前扶起老奶奶,“您孙子怎么了?跟这个神龛有关系吗?”
老奶奶抹着眼泪,泣不成声地说道:“我孙子……我孙子前几天还好好的,就因为他爸……他爸前几天来这儿求过一次……求他生意能好起来……结果,生意是莫名其妙地好了几单,可我孙子……我孙子就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抽搐,送到医院也查不出病因……医生都说……都说让我们准备后事了……呜呜呜……都说这土地爷灵验,可也邪门得很,求什么都得拿东西换……我怕……我怕是拿我孙子的命去换了我儿子的生意啊……”
老奶奶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周围的人群中激起了轩然大波。一些原本还心存侥幸的祈愿者,脸上也露出了惊恐和迟疑的神色。而那些本就对神龛心怀不满的居民,则更加群情激奋起来。
卫喆的心也沉了下去。他虽然不信鬼神,但眼前这位老奶奶的悲痛是如此真切,小区里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也太过巧合。他隐隐感觉到,这个不起眼的小神龛,恐怕真的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在小区居民议论纷纷,场面有些混乱的时候,卫喆注意到,人群外围,一个穿着考究、戴着金丝眼镜、气质与这老旧小区格格不入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手机对着神龛和周围的人群悄悄拍摄,眼神中带着一种专业人士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见卫喆的目光扫过来,那人立刻收起手机,若无其事地转身,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这个人的出现,让卫喆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卫喆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按照工作流程,对这个违建神龛进行登记和取证。他从随身的工作包里拿出卷尺和记录本,开始仔细测量神龛的尺寸,并对那些五花八门的供品进行拍照。
“各位居民,请大家先冷静一下,”卫喆提高声音说道,“这个神龛的合法性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在此期间,为了避免发生更多意外,请大家暂时不要再进行祭拜和许愿活动。如果大家有什么困难和诉求,可以向我们街道办或者社区居委会反映,我们会尽力为大家解决。”
他的话并没有起到太大的安抚作用,居民们依旧议论纷纷,各执一词。
卫喆叹了口气,知道这种事情,光靠说是没用的。他走到神龛前,准备对那块核心的暗红色石头进行近距离拍照。就在他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那块冰凉、粗糙的石头表面的瞬间——
“轰——!”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信息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夹杂着无数尖锐、混乱、驳杂的情绪,猛地冲入了他的脑海!
贪婪、怨恨、祈求、嫉妒、恐惧、绝望、幸灾乐祸、恶毒诅咒……成千上万种或清晰或模糊的念头,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大脑皮层!
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失色,变成了光怪陆离的碎片。耳边充斥着无数人的呢喃、哭喊、尖叫、狂笑……这些声音仿佛首接在他的灵魂深处炸开!
“让他死!让他破产!让他家破人亡!” “求求土地爷,保佑我中五百万!不,一千万!”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我也想过好日子!” “我好冷……好饿……谁来救救我……” “哈哈哈哈!他终于遭报应了!活该!”
卫喆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咙。他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个高速运转的巨型搅拌机,所有的神经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啊——!”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双手死死抱住脑袋,试图抵御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怖洪流。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股洪流彻底吞噬,意识即将崩溃的边缘,一股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灵魂深处的“秩序”渴望,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对着那混乱的源头——那块暗红色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都——给——我——安——静——!”
随着他这声怒吼,一股微弱但却异常纯粹的、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气息的力量,如同电流般从他身上一闪而过,瞬间涌向那块暗红色的石头!
奇迹发生了。
那股如同海啸般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信息洪流和情绪风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按下,又像是被瞬间掐断了信号源,猛地一滞,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衰减下去!
虽然依旧能感知到那些细微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念头和情绪,但那种首接的、毁灭性的精神冲击,却消失了。
神龛周围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也为之一松。
卫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摇摇晃晃地站稳身体,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那个恢复了“平平无奇”的神龛。那块暗红色的石头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是表面那些细密的裂纹,似乎比之前更加明显了一些。
周围的居民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他们只看到这个年轻的城管突然痛苦地抱住脑袋,然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紧接着,神龛周围那种令人心悸的感觉,似乎真的……减轻了?
卫喆扶着旁边的一棵小树,努力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绝对不是幻觉。他的身体,或者说他的精神,发生了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改变。
他现在能“听”到一些以前绝对不可能感知到的东西。比如,不远处那个之前诅咒竞争对手的中年男人,此刻内心的惊恐和一丝丝的窃喜(“难道……真的被我骂安静了?这小子……有点邪门!”)。比如,那个之前悄悄拍摄的金丝眼镜男,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人群外围,正用一种极度震惊和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以及他身后的神龛。
就在这时,卫喆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队长张国栋打来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凝重:“小卫!小卫你还在幸福里吗?出大事了!市局刚刚下发紧急协查通报,说最近咱们岱城好几个老旧小区,都出现了类似的‘群体性怪异事件’,有的地方甚至……甚至开始出现人员失踪和不明原因的死亡!上面高度重视,要求我们基层单位立刻对所有可疑地点进行拉网式排查,尤其要注意那些……那些私设的、香火突然旺盛起来的庙宇神龛!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千万要注意自身安全啊!”
卫喆握着嗡嗡作响的手机,抬头望了望头顶那片依旧炎热、却似乎多了几分诡异色彩的天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他这个小小的城管,怕是真的……捅了天大的娄子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恐惧、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西肢百骸。
他那平凡的、一眼就能望到退休的城管生涯,似乎在刚才那一声怒吼之后,被彻底撕裂,拐向了一个他完全无法预料的、光怪陆离的未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