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的军大衣被雪水浸透,贴着后背像块冰砣子。
他刚把小梅子放到篝火边,刘大柱就端着姜汤凑过来,却被他抬手拦住:"先找王军医,这丫头烧得厉害。"
小梅子的手还攥着他的衣角,指节白得像雪壳子。
王军医掀开她的衣袖时,顾长风喉结动了动——腕子上青紫色的针孔排成两排,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抽了五管血。"小梅子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在念叨,"他们用红布包着纸符,埋在村东头老槐树底下......阿婆说那是断龙脉的邪术......"
"龙脉?"刘大柱的铜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顾长风转头看向蹲在篝火另一侧的老赵头。
老联络员正用枯枝在雪地上画着什么,听见"龙脉"二字,枯枝尖猛地戳进雪里:"上个月满洲国那边,有猎户在长白山见过类似的。"他压低声音,皱纹里渗着寒气,"说是日军把抓来的山民血放干,用尸油拌朱砂画阵图,埋在山坳里。"
顾长风的手指无意识着腰间的钢刺。
钢刺上哨兵的血早结成了黑痂,硌得虎口生疼。"他们图什么?"
"断咱们的根。"老赵头的枯枝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圆,中间缠着蛇形纹路,"老辈人讲,华夏大地有灵脉串着,灵气养民心,民心护山河。
要是灵脉断了......"他没说完,抬头时眼里烧着火,"小顾,村东头那片老槐树,现在还关着二十多个村民。"
篝火"噼啪"炸响,火星子窜上夜空,像被揉碎的星子。
顾长风望着小梅子烧得泛红的脸,突然想起昨夜张队长说的话:"咱们抗联不单要扛枪,还要护着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他摸了摸怀里的钢刺,冰碴子从袖口落进脖子里,凉得人清醒:"今晚我去。"
老赵头的枯枝停在半空。
"据点在鹰嘴崖下,三面环山。"顾长风蹲下来,用钢刺尖在雪地上划,"正面两个岗哨,换班时间是后半夜两点。
后山有棵老松树,枝桠能搭到屋顶——"
"太险了。"刘大柱插嘴,"你一个人......"
"我熟。"顾长风打断他,目光扫过雪地的阵图,"上个月侦察时,我在那屋顶趴了整宿。"
后半夜的雪下得更密了。
顾长风贴着山壁往上爬,棉鞋在冰棱上打滑。
他把钢刺咬在嘴里,指尖抠进石缝,能摸到石头缝里结的冰碴子,扎得生疼。
等爬到老松树的枝桠,据点的灯笼光透过雪幕渗过来,像两团模糊的血球。
他解下腰间的麻绳,一头系在松树上,另一头捆住自己的腰。
寒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要憋到滑下屋顶的瞬间。
瓦片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
顾长风伏低身子,听见楼下传来日语骂声。
他摸出钢刺,刀尖挑开一块松动的瓦,下面是仓库的梁架。
顺着梁架溜到地面时,他的军大衣勾住了钉子,"嘶啦"一声——
"谁?"
脚步声从拐角处冲过来。
顾长风闪身躲进装粮袋的堆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
手电筒的白光扫过他的靴尖,又移开。
他屏住呼吸,等那哨兵转过背去,钢刺己经抵住了对方的后颈。
"嘘。"他在哨兵耳边说,手劲加重。
哨兵的腿一软,瘫进粮袋堆里。
牢房的门是铁皮做的,锁头挂在外面。
顾长风用钢刺挑开锁,里面的呻吟声像针一样扎耳朵。"老乡,能走吗?"他扶起一个老头,老头的手腕上全是小梅子那样的针孔,"他们每天抽一管血,说要......要养什么'地脉虫'......"
"先出去。"顾长风背起老头,又拽起旁边的女人。
突然,仓库的灯"唰"地全亮了。
"八嘎!"
松本健次的军刀划破空气,带起一阵冷风。
顾长风本能地弯腰,军刀擦着后颈劈进粮袋,米糠"扑"地炸了他一脸。
他把老头推给女人,钢刺迎上去——松本的刀沉,他的刺快,三招过后,松本的军刀磕在柱子上,迸出火星。
"支那人的老鼠!"松本抹了把脸上的米糠,眼睛红得像狼,"我要把你钉在村口的老槐树上!"
顾长风退到窗边,雪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松本腰间的皮质手册。
那手册封皮上印着的蛇形纹路,和小梅子说的、老赵头画的,一模一样。
他心里"咯噔"一声,钢刺攥得更紧了。
松本的刀再次劈来,顾长风侧身闪过,却没避开他踹过来的皮靴。
剧痛从腹部窜上来,他撞在酒坛上,坛子里的酒泼了满地。
松本的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闻到了酒气——是高粱烧,烈得呛人。
他突然笑了。
松本一愣,他趁机抬脚勾倒酒坛,酒液顺着地面流到松本脚边。
顾长风摸出怀里的火柴,"嚓"地划着,扔了过去。
火焰"轰"地窜起来,松本尖叫着跳开,军刀"当啷"掉在地上。
顾长风捡起刀,反手刺进他的腹部——不是致命的位置,他记得张队长说过"留活口问情报"。
松本捂着肚子倒在火边,惨叫混着木柴的爆裂声,像极了去年冬天,他在村口听见的、日军活埋村民时的哭喊。
"走!"顾长风拽起还在发愣的村民,撞开仓库的门。
雪粒子劈头盖脸砸下来,他数了数人数:十二个,加上小梅子,刚好是村里失踪的数目。
跑过雪地时,他听见身后有呻吟声。
回头一看,是个倒在雪堆里的日军士兵,军帽滚在一边,露出张还带着奶膘的脸——最多十六七岁,左胸的血把雪地染成了暗紫。
钢刀在手里沉得发颤。
顾长风想起父母被埋进土坑时,父亲喊的最后一句话:"风子,别学他们。"他蹲下来,摸了摸少年的脉搏——还跳着,弱得像片雪。
"走!"村民在前面喊。
顾长风把钢刀插回腰间,扯下自己的围巾,裹住少年的伤口。
少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用生硬的中文说:"对......不起......"
"我不会变成你们。"顾长风轻声说,然后转身追上村民,消失在风雪里。
天边泛白时,他们回到营地。
老赵头站在篝火边,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地图。"鹰嘴崖往北三十里,有座破庙。"他看见顾长风,欲言又止,"老猎户说,上个月看见日军往那运过红布包的箱子。"
顾长风望着东方鱼肚白,耳边又响起父母的哭喊。
他握紧拳头,指节捏得咔咔响。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像谁在轻轻推他——该走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