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回到上海的第一夜,弄堂里的梧桐叶正扑簌簌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
她站在情报站后巷的砖门前,指尖刚要叩门,忽然闻到风里飘来一丝熟悉的茉莉香——是老周惯常抽的佛手牌香烟。
门开的瞬间,她瞥见老周鬓角新添的白发,喉间一紧:"陈阿福的线索?"
"三天前失踪的。"老周关上门,将一个磨旧的帆布包推到她面前,"最后接触的线人说,他走前说要去百乐门取'夜明珠'。"沈砚秋的手指在帆布包扣上顿住——"夜明珠"是他们内部对日军物资清单的代号。
帆布包打开时,霉味混着潮土气涌出来。
沈砚秋先摸出半块酱菜饼,油纸包得方方正正,应该是陈阿福当午饭的——他总说酱菜饼抗饿。
再往下是半本《申报》,翻到中缝,果然有用米汤写的密文,还没来得及显影。
最底下压着张照片,边角卷翘,像是被反复过,画面模糊得像蒙了层雾,却能勉强认出百乐门的霓虹招牌,门廊下站着个穿月白洋装的女人,侧影轮廓与最近常出入沪上社交圈的山田由纪几乎重叠。
"这照片......"沈砚秋的指甲掐进掌心,"是陈阿福拍的?"
"他上个月交过一卷胶卷,说百乐门最近常有生面孔。"老周划亮火柴,火苗映得他眼尾的皱纹更深,"现在看来,山田由纪出现在照片里,绝不是巧合。"
沈砚秋将照片塞进旗袍内层口袋,指尖隔着布料触到顾长风给的玉片,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
她想起陈阿福总爱蹲在弄堂口给流浪猫喂鱼骨头,想起他说要等打完仗回宁波老家开面店——现在这双给猫喂鱼的手,可能正泡在黄浦江里。
"明晚百乐门慈善晚宴。"老周从茶罐底下摸出张烫金请柬,"山田由纪是主宾,日军特高课要在舞会上交易一批药品清单。
组织需要你以表演嘉宾身份入场,把清单内容传给码头的老胡。"
沈砚秋捏着请柬,金粉簌簌落在她腕间。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忽然笑了:"正好,我新学了首《夜来香》。"
慈善晚宴当晚,百乐门的水晶灯把厅内照得像浸在蜜里。
沈砚秋站在幕布后,镜子里的她穿湖蓝缎面旗袍,盘扣从锁骨一路扣到腕间,耳坠是两粒东珠,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她闭眼感知周围情绪——左边第三桌有焦躁的刺痒感,是特高课的监视;右边钢琴师的心跳平稳得反常,该是日方安插的监听;楼梯转角处有股阴鸷的冷,像块浸在冰里的刀——那是山田由纪的位置。
"沈小姐请。"服务生掀起幕布,爵士乐声裹着香水味涌进来。
沈砚秋踩着高跟鞋上台,聚光灯打在她脸上时,她看见第一排正座上的山田由纪,月白洋装衬得皮肤冷白,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像朵开在冰里的白梅。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沈砚秋开口的瞬间,台下的嘈杂突然静了。
她唱到"晚风吹动着竹林,月光拉长了身影"时,目光扫过第三桌穿灰西装的男人——那是老胡的接头人。
男人正低头切牛排,刀叉在瓷盘上敲出"嗒嗒嗒"三声,是"清单在二楼包厢"的暗号。
她继续唱:"虫儿飞,虫儿叫,虫儿伴我绕花梢",同时用余光扫过楼梯转角——山田由纪的目光像根细针,正扎在她后颈。
沈砚秋的指尖在胸口轻轻一按,那里藏着微型相机,是柳如烟今早塞给她的。
一曲终了,掌声如潮。
沈砚秋下台时,山田由纪不知何时站在幕布边,手里端着杯香槟:"沈小姐的歌,比留声机里的还动人。"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可沈砚秋感知到她情绪里翻涌的暗潮——像暴雨前的湖面,底下全是漩涡。
"山田小姐过奖了。"沈砚秋接过香槟,指尖触到杯壁的冰,"我不过是卖唱的,哪比得上山田小姐,能在军政界游刃有余。"
山田由纪的瞳孔缩了缩,转瞬又笑:"沈小姐太谦虚。
我听说......令尊当年在苏州开绸缎庄,生意做得很大?"
沈砚秋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她想起十西岁那年,父亲被日商诬陷偷了生丝,在巡捕房里被打断了腿,最后投了护城河。
水面上漂着他常戴的翡翠扳指,绿得像块凝固的血。
"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她端起香槟抿了一口,酒里有股若有若无的苦,"倒是山田小姐,总爱打听别人的私事,莫不是......"她顿了顿,眼尾微挑,"在找什么线索?"
山田由纪的酒杯在指尖转了半圈,冰块相撞的脆响里,她突然轻笑:"沈小姐多心了。"说罢转身离开,裙裾扫过沈砚秋的鞋尖,带起一阵冷香。
沈砚秋望着她的背影,掌心沁出冷汗。
她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十点整——该去二楼包厢了。
穿过走廊时,水晶灯在头顶摇晃,照得人影忽长忽短。
沈砚秋刚拐过转角,就听见身后有皮靴声。
她假装系鞋带,从旗袍开衩处摸出藏着的刀片,余光瞥见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加快脚步。
她突然转身往消防通道跑,高跟鞋在楼梯上敲出急雨般的响。
追到三楼时,她猛地推开安全门,夜风裹着煤烟味灌进来。
沈砚秋贴着墙根蹲下,听着脚步声从楼下经过,这才松了口气。
可等她回到更衣室,发现化妆台上多了张纸条,墨迹未干:"你不是普通人。"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
沈砚秋捏着纸条的手在抖,突然听见腰间铜哨轻响——是林月瑶的联络信号。
她摸出藏在胭脂盒里的密信,展开一看,上面用苗文写着:"沪上有邪术残留,似在探测灵脉。"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子"咚"的一声,惊得沈砚秋打了个寒颤。
她对着镜子卸妆,手指刚碰到耳后的朱砂痣,镜中倒影突然闪过一丝幽蓝,像有人隔着玻璃朝她眨了下眼。
"秋姐?"门外传来柳如烟的声音,"巡捕房的程探长说有急事找你,在后门等。"
沈砚秋把纸条塞进火盆,看着它蜷成灰蝴蝶。
她理了理鬓发,推开后门,程世昌的黑轿车正停在路灯下,车灯亮着,照得他脸上的阴影像道刀疤。
"山田那女人,最近总往闸北老祠堂跑。"程世昌递来支烟,沈砚秋没接,他自己点上,"那祠堂底下有口井,听说是明朝的镇水眼。
我让人查了,井里的石头刻着'七脉'两个字。"
沈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林月瑶给的玉简残片,想起顾长风说的"守脉不灭",突然明白陈阿福的失踪、山田的试探、纸条上的警告,全是那张网里的线。
"谢了。"她转身要走,程世昌突然拉住她手腕:"砚秋,你最好离那女人远点。
她......"他顿了顿,"她背后的人,不是普通鬼子。"
沈砚秋回到住处时,月亮己经爬到屋檐上。
她摸出玉片,在月光下,"守脉不灭"西个字泛着淡金。
窗外传来猫叫,她走到窗前,看见墙根下有片银杏叶,叶底用血写着:"镇脉碑有动静,速联。"
是顾长风的字迹。
沈砚秋把叶尖的血渍凑到鼻前,闻到淡淡的松木香——是东北的雪林味。
她摸出钢笔,在信纸上写:"沪上有邪脉,速来。"刚要封进信筒,镜子里的她突然睁大了眼——刚才还素净的镜面,此刻浮起一层水雾,隐约能看见个穿和服的男人轮廓,正举起手中的刀。
"叮——"
铜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短三声,长一声。
沈砚秋望着镜中逐渐模糊的影子,把信纸攥进掌心。
她知道,属于他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