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脸上像碎冰渣子。
顾长风把羊皮帽往下压了压,哈出的白雾在睫毛上结了霜。
他回头数了数队伍——十二个人,八匹马,驮着的药箱和粮袋都裹着油布,在风雪里像移动的灰石头。
"顾队长,前面雪线陡了!"马德胜扯着嗓子喊,他的羊皮袄左肩结着冰,那是昨夜替小战士挡雪块时蹭的。
顾长风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枪套冻得发硬。
自前天接到总部电报,他们在没膝深的雪里赶了三天路,现在离雪山隘口只剩半里地,暴风雪却突然撕开了天幕。
"黑熊!"他提高声音,队伍最前头那个裹着狍子皮的汉子立刻停住。
鄂伦春猎人转身时,帽檐的红缨子扫落一片雪,"找个避风的地儿。"顾长风说。
黑熊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皮靴在雪地上碾出半寸深的印子——这是他独有的"知道了"。
半小时后,众人挤在一处背风的岩洞里。
金秀兰正给小战士阿福搓手,医官的棉手套早磨破了,露出的指节青得像冻硬的紫葡萄:"再这么下去,明早得添俩冰雕。"她抬头时,雪花从洞口飘进来,落在她鬓角的银簪上。
那是牺牲的丈夫留下的,顾长风记得,去年冬天她就是戴着这根簪子,在零下西十度的林子里缝了三小时伤口。
顾长风蹲在洞口,望着外面翻涌的雪幕。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他却没躲。
掌心贴着胸口的铜镜残片,那是老赵头塞给他的——"留个念想"。
此刻残片微微发烫,像块捂在怀里的炭。
他忽然皱眉,手指无意识抠住洞壁的岩石。
"怎么了?"金秀兰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药箱的布带在腰间勒出深痕。
顾长风没回答,而是伸手按在洞底的冻土上。
指尖传来的不是惯常的冷硬,而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痒,像蚂蚁顺着血脉往上爬。
他瞳孔微缩——是灵气!
比三天前祭坛下更微弱,却更清晰,像根细若游丝的线,往东北方飘。
"老顾?"马德胜递来半块烤糊的饼,"歇会儿吧,你这两天没合过眼。"顾长风接过饼,咬了一口,麦香混着焦味在嘴里散开。
他望着洞外被雪覆盖的山脊,铜镜残片在胸口灼得慌:"等雪停,咱们绕北坡走。"
"北坡?
那得绕十里!"马德胜瞪圆了眼,"粮袋都快冻成铁砣了,再绕——"
"听队长的。"黑熊突然开口,声音像两块石头相碰。
他蹲在角落擦猎刀,刀刃映出他深褐色的瞳孔,"北坡有老林子,雪下得慢。"马德胜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
洞内燃起篝火,松枝噼啪作响,火星子窜到洞顶,又被寒气压下来。
第二日破晓,雪停了。
黑熊走在最前,皮靴尖挑起半尺厚的雪壳。
顾长风跟着他,忽然听见"咔"的一声。
低头看时,雪下露出半块青石板,边缘刻着歪歪扭扭的纹路,像蛇盘着月亮。
他蹲下身,用刺刀挑开积雪——整块石碑露出来,碑身爬满冰花,符文却清晰起来:那些弯曲的线条,竟和三天前祭坛下的红光轨迹一模一样!
"队长!"金秀兰的惊呼让他抬头。
她正指着石碑上方,那里有半座被雪埋了半截的石门,门楣上的兽首浮雕缺了半边耳朵,但獠牙仍森然可见。
顾长风伸手摸向碑面,指尖刚触到冰壳,掌心的铜镜残片"嗡"地一颤。
他猛地缩回手,残片在棉衣里发烫,烫得皮肤发红。
更奇异的是,石碑周围的雪开始融化,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土,有淡蓝色的光从土缝里钻出来,像萤火虫在跳舞。
"这是......"金秀兰的声音发颤,她掏出怀里的银簪,簪尖竟微微发亮,"我奶奶说过,苗寨的灵泉冒蓝光时,是山神在醒。"
顾长风没说话。
他抽出刺刀,开始刨石门旁的积雪。
马德胜和阿福对视一眼,也抄起铁锹。
半小时后,半座冰封的古墓显现在众人面前。
石门上的冰棱被震落,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有人在敲编钟。
"都跟上。"顾长风摸出火柴,点燃随身带的火把。
火光照亮墓室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西壁的壁画在冰层下若隐若现,画中人身披兽皮,手持青铜法器,站在群山之巅。
最中央那幅,画着一条青色的巨蟒盘在大地之下,蛇信子触到每个画中人的胸口,他们的指尖都飘着淡蓝色的光。
"灵脉......"顾长风喃喃道。
他向前走了两步,火把凑近右侧的壁画。
那上面有个穿皮甲的男人,眉目轮廓竟和他有七分相似!
男人胸口挂着块圆形的东西,虽然被冰层模糊了,但顾长风一眼认出——和他怀里的铜镜残片形状分毫不差。
"这不可能......"他伸手触碰壁画,冰层"咔嚓"裂开,露出男人腰间的短刀。
那刀的纹路,和他父亲留下的那把猎刀一模一样。
顾长风的手在发抖,他想起七岁那年,父亲蹲在火塘边磨这把刀,说:"咱们顾家,世世代代都是守山人。"那时他不懂,现在却突然懂了——守山,守的原来是灵脉。
"顾队长!"马德胜的声音从墓口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气,"犬吠声!
是关东军的狼狗!"
顾长风猛地转头。
远处雪坡上传来清晰的"汪汪"声,混着日语的吆喝。
他立刻扯下背包里的油布,扔给金秀兰:"拓那幅灵脉图!
快!"又转向马德胜:"带五个人先把物资转移到西坡的老桦树林,留两匹马给我!"
"那你——"
"少废话!"顾长风抽出驳壳枪,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墓道里回响,"半小时后在桦树林汇合!"马德胜咬了咬牙,冲阿福使了个眼色。
少年战士抹了把脸上的冰碴,跟着老兵们跑了出去。
金秀兰的手在抖,她用炭笔快速拓着壁画。
顾长风站在墓口,望着雪坡上逐渐清晰的日军身影——松本健次的膏药旗在风里乱飘,狼狗的脖子上系着红布,是关东军特勤队的标记。
他摸出腰间的炸药包,导火索在指节间绕了两圈。
"好了!"金秀兰把拓好的纸卷塞进他手里,发梢沾着冰屑,"快走!"
顾长风拽着她往外跑。
刚出墓室,就听见日军的枪响。
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打在墓碑上,溅起冰屑。
他把金秀兰推进雪堆,自己扑向左侧的岩石。
炸药包的拉环在掌心硌出红印,他深吸一口气——
"趴下!"
爆炸声震得雪山发抖。
顾长风看见雪坡像被撕开的棉被,巨大的雪浪裹着碎冰砸向日军。
他抓住金秀兰的手,顺着陡坡滑下去。
风灌进衣领,冷得人发疼,可他怀里的拓片却暖得像团火。
等他们在桦树林找到马德胜时,天己经黑了。
金秀兰的棉裤撕开道口子,膝盖渗着血;阿福的帽檐被子弹打穿,露出底下的黑发。
顾长风数了数人——十二个,一个没少。
他蹲在篝火旁,展开拓片。
火光里,那个和他相似的男人正望着他,胸口的铜镜闪着淡蓝的光。
"队长?"金秀兰递来热水,"在想啥呢?"
顾长风没回答。
他望着拓片上男人腰间的短刀,又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铜镜残片。
雪风卷着松枝的清香吹过,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原来不是巧合,不是命运,是刻在血脉里的召唤。
"明儿个,"他轻声说,"咱们去查干湖。"
金秀兰和马德胜对视一眼。
查干湖在三百里外,传说湖底有座石庙,刻着上古的符文。
顾长风望着跳动的火苗,拓片在他掌心被焐得发烫。
他忽然明白,老赵头说的"开始",从来不是破坏一个祭坛,而是——
找到那条刻在骨血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