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不知道自己在那把冰冷的龙椅上,抱着那具越来越凉的身体,坐了多久。
外面,天亮了。
雪停了。
阳光,惨白惨白的,透过窗格,照了进来。
照在她那张,安详得像睡着了的脸上。
也照在俺那张,麻木得像石雕的脸上。
殿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
李显那张挂着两条大眼袋的脸,探了进来。
他身后,是哭得梨花带雨的韦皇后,还有一众噤若寒蝉的皇子公主,大臣太监。
他们看到殿里的情景,都愣住了。
然后,李显带头,“噗通”一声,跪了一地。
震天的哭声,瞬间,冲破了上阳宫(今河南洛阳西)死一般的寂静。
“母后——!”
“陛下——!”
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俺瞅着他们,心里,一点儿波澜都没有。
一群,演技精湛的,戏子。
俺慢慢地,轻轻地,把她平放在龙椅上。
俺给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鬓发。
又给她,拉了拉,盖在身上的狐裘大氅。
做完这一切,俺才缓缓地,站起身。
俺的腿,麻了。
站起来的时候,晃了一下,差点没栽倒。
俺没理会那帮哭天抢地的活人。
俺走到书案前,拿起了那份,墨迹未干的遗诏。
俺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泰山的宣纸,走到了李显面前。
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一百遍。
“别嚎了。”
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抬起头,用一种,又敬又畏的眼神,看着俺。
俺把遗诏,递到李显的面前。
“这是,她最后的话。”
“看吧。”
李显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份遗诏。
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
当他看到“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那一行字时,他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当他看到“与高宗皇帝,合葬于乾陵(今陕西咸阳)”时,他整个人,都傻了。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俺。
嘴巴张了张,想说啥,又没敢说。
他身后的韦皇后,按捺不住了。
她尖着嗓子,喊了起来。
“这不可能!”
“母后乃一代女皇,开创武周,功盖千古,怎能自去帝号?”
“这一定是……一定是你这个老东西,假传遗诏!”
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上蹿下跳的,小丑。
俺的眼神,很平静。
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韦皇后被俺看得,心里发毛。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你……你想干什么?”
“我可是当朝皇后!”
俺笑了。
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有些发黄的牙。
“皇后?”
“你信不信,俺现在,就能让你,变成死后?”
俺的声音,不大。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扎在她的心口上。
韦皇后吓得,脸都白了。
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说。
李显赶紧出来打圆场。
“礼……礼老大人,息怒,息怒。”
“母后遗诏,儿臣,自当遵从。”
“一切,都按母后的意思办。”
俺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俺转过身,又走回了那把龙椅边。
俺就那么,静静地,守着她。
仿佛,这满屋子的活人,都跟俺,没有半点关系。
他们是他们。
俺和她,是俺和她。
从洛阳到乾陵,路,很长。
送葬的队伍,拉得,有十几里地。
旌旗蔽日,甲胄森森。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全都穿着白色的丧服,跟在后面。
那场面,老鼻子壮观了。
可俺知道,这都是,假的。
这帮人里头,有一大半,都巴不得她早点死。
现在,他们跟在这儿,挤出几滴猫尿,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俺没跟他们一起走。
俺骑着一匹老马,就跟在,那辆由三十二匹马拉着的,巨大的灵车旁边。
那辆车里,躺着俺的,全世界。
路,很难走。
车轮,压在泥泞的官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就像,俺这颗,快要碎了的心。
俺不吃,不喝,也不睡。
俺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那辆灵车。
俺怕,俺一闭上眼,它就,不见了。
俺怕,俺一闭上眼,这所有的一切,就真的,变成了一场梦。
路过一条河的时候,俺的眼泪,就下来了。
俺想起了,利州(今西川广元)城外的,嘉陵江。
江边,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丫头。
她说:“知心哥,我爹要死了,我好怕哦。”
俺握着她的手,说:“别怕,有俺呢。”
路过一座山的时候,俺的心,就疼得像被针扎。
俺想起了,泰山之巅。
她穿着龙袍,站在封禅台上,笑得,比太阳还灿烂。
她问俺:“知心,你说,女子可否为帝?”
俺说:“古有女娲,今为何不可?”
路过一片麦田的时候,俺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俺想起了,那年,她刚当上皇后。
深夜里,她召俺入宫,给俺看她写的《建言十二事》。
里面,全是关于“劝农桑,薄赋徭”的。
她得意洋洋地,跟俺显摆。
“知心,你看,我这个皇后,当得还不错嘛。”
“比那个只会争风吃醋的王氏,强多了噻。”
俺当时,斜了她一眼。
“强个屁,这不都是俺教你的?”
她就过来,捶俺的胳gē膊bó。
“讨厌!你就不能夸我一下嗦!”
……
一幕一幕,一桩一桩。
就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
可俺知道,都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乾陵,到了。
梁山,还是那个梁山。
只是,比几十年前,更高,更寂寥了。
高宗皇帝的陵墓前,己经立起了一块,巨大的石碑。
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歌功颂德的,屁话。
那是她当年,亲手撰写的,《述圣纪碑》。
而现在,在她自己的陵寝前。
也立起了一块,同样高大,同样雄伟的,石碑。
那块碑,是俺,亲自监督着,从几百里外的深山里,开采,运送过来的。
当那块石碑,被上百个壮汉,用滚木和绞盘,缓缓立起来的时候。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那块碑上。
一个字,都没有。
光溜溜的,像一块,巨大的,白豆腐。
“这……这是怎么回事?”
“无字碑?”
“礼知新!你这是何意?!”
一个姓张的老臣,跳了出来。
他是前朝太子李贤的旧部,当年,没少跟她对着干。
现在,他觉得,他又有机会了。
他指着俺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则天大圣皇后,一生功过,自有青史评说!”
“你立一块无字碑,是想堵天下悠悠之口吗?!”
“你这是,大不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俺的身上。
有质疑,有愤怒,有幸灾乐祸。
俺,抬起头。
俺这几天,瘦得,都脱了相。
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活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
俺看着那个,咋咋呼呼的,张大人。
俺没有生气。
俺甚至,还朝他,笑了笑。
俺说:“张大人,你急啥?”
俺指了指那块,光秃秃的石碑。
“这碑,不是俺立的。”
“是她,自己立的。”
“她老人家说,她这一辈子,干的事儿,太多了。”
“杀的人,救的人,爱的人,恨的人,都太多了。”
“功,写不完。”
“过,也写不完。”
“干脆,就不写了。”
俺顿了顿,环视了一圈,那帮,目瞪口呆的,大臣。
“她还说,她这一辈子,活成啥样,不用咱们这些人,来评价。”
“自有,后人。”
“自有,这天,这地,这日月星辰,来评价。”
“这块碑,是留给,后面那一辈又一辈的人,去写的。”
“谁想写,谁就上去写。”
“写啥,都行。”
“骂她也好,夸她也罢。”
“她都,听着。”
俺说完,整个陵园,鸦雀无声。
针落可闻。
那个张大人,张着嘴,脸憋得,通红。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俺没再理他们。
俺转过身,看着那块,无字碑。
夕阳,照在上面。
反射出,一片,刺眼的金光。
俺知道,他们不懂。
他们永远,都不会懂。
这个女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出的这个决定,有多么的,骄傲。
又有多么的,孤独。
她不是在向这个世界,妥协。
她是在说:
你们,不配。
你们这帮,蝇营狗苟的,凡夫俗子。
不配,来评价我武曌的,一生。
我的功过,我自己扛。
我的名字,我自己藏。
这天下,是我打下来的。
我还给你们,就是了。
但我的故事,我的灵魂,你们谁,也别想碰。
那,是属于我自己的。
也是属于……
俺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也是属于,俺的。
葬礼,结束了。
所有人都,走了。
偌大的陵园,只剩下了,俺一个人。
还有,呼啸的,风声。
俺走到那两块石碑前。
一块,写满了字。
一块,空无一字。
就像,俺这颗,被掏空了的心。
俺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块,冰冷的,无字碑。
俺仿佛,能感觉到,她的温度。
俺仿佛,能看到,那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正躲在碑后面,冲俺,做鬼脸。
“知心哥,快来抓我呀!”
俺笑了。
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俺从怀里,掏出了那枚,玉佩。
那枚,刻着一个“武”字的,古老玉佩。
它在俺的怀里,揣了好多天。
一首,都是温的。
好像,还带着,她的体温。
俺把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俺对着那块无字碑,轻声地,说。
“媚娘。”
“俺来了。”
“俺来,赴,这最后一场,约会了。”
俺说完了这句话。
俺手里的那枚玉佩,突然,白光大盛!
那光,比太阳,还要亮一万倍!
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轰——!!!
俺感觉,俺的脑子里,像是有十万个,炸雷,同时,炸开了!
无数的,光影,画面,声音,气味,像决了堤的洪水,疯狂地,涌了进来!
俺看到了!
俺看到了,二十一世纪,西安博物院里,那明亮的,有些刺眼的,日光灯!
俺看到了,那个穿着T恤牛仔裤,戴着黑框眼镜,一脸衰样的,历史系学渣“礼知心”!
俺看到了,俺的手,正贱兮兮地,伸向那个,玻璃展柜里的,玉佩!
“嘀——嘀——嘀——!”
刺耳的,警报声,在俺的耳边,疯狂地,尖叫!
然后!
画面一转!
俺闻到了,利州(今西川广元)午后,阳光里,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俺听到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带着川音的,小姑娘的声音!
“喂,你是哪个?”
长安(今陕西西安)的风雪,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太极宫的酒宴,奢华得,让人睁不开眼!
感业寺的钟声,悠远得,让人心碎!
她穿着青色的宫装,身姿挺拔,眼神锐利。
她穿着华丽的朝服,端坐在龙椅上,睥睨天下。
她穿着一身素衣,躺在俺的怀里,眼角,滑落一滴泪。
她的笑!
她的哭!
她的骄傲!
她的脆弱!
她的野心!
她的孤独!
她的……
“知心哥……”
“知心哥,我好怕哦……”
“知心,这位置,好重。”
“知心,你说,女子可否为帝?”
“知心啊……这辈子,遇到你,是我的运气……”
“知心哥……会陪我……”
两个世界!
两种人生!
两段,截然不同,却又,被一枚玉佩,死死地,纠缠在一起的,记忆!
在这一瞬间,全都,撞进了俺的,脑子里!
“啊——!!!!”
俺抱着头,痛苦地,跪倒在地!
俺感觉,俺的脑袋,要炸开了!
俺是谁?
俺他妈的,到底是谁?!
俺是礼知心?
还是礼知新?
俺是在做梦?
还是,刚刚,从一场长达六十多年的,大梦里,醒来?
俺不知道!
俺什么都不知道!
俺只知道,疼!
头疼!
心,更疼!
疼得,俺想死!
夕阳,落山了。
最后一抹余晖,从无字碑上,消失。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
俺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俺的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枚,玉佩。
它,还在,微微地,发着光。
照亮了,俺脸上,那两行,怎么也,流不完的,眼泪。
碑上,没有字。
却写满了,俺们,跨越了千年时空的,约定。
风,吹过。
好像,是她在,俺的耳边,低语。
“瓜娃子。”
“我们的约会……”
“才刚刚,开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