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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宫的冬雪悄无声息地覆满宫墙，武皇的病榻前，铜炉里的龙脑香混着苦涩的药味，在寒风中凝滞成沉重的雾霭。我握着她逐渐冰冷的手，看她枯槁的指节轻轻着枕边那枚穿越千年的玉佩，恍惚间又回到武德九年的利州（今西川广元），那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正趴在院墙上，乌溜溜的眼睛映着嘉陵江的波光。
“知心哥……”她突然开口，气若游丝的声音惊碎了满室寂静。我慌忙俯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唇边，生怕错过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你听，”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纷飞的雪幕，“是嘉陵江的浪声……”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来。那时我们不过五六岁，总爱光着脚丫踩在江边的鹅卵石上。武照会把捡来的贝壳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自诩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女将军”，而我就蹲在一旁，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城池。江风卷着她的笑声掠过芦苇荡，惊起一群白鹭。
“记得的，都记得。”我哽咽着应道，用帕子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她的体温正在急速消散，可眼中却渐渐泛起奇异的光彩，仿佛时光倒流，我们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那年你用石子摆迷阵，”她突然轻笑，牵动了肺腑间的咳意，“明明自己怕狗怕得发抖，还硬要装成大人模样……”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带着穿透时空的力量，“后来在宫里，每次遇到解不开的困局，我就会想，要是知心哥在，会怎么做？”
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任它们滴落在她褪色的衣襟上。那些在太极宫的权谋算计，在感业寺的隐忍蛰伏，在乾元殿的叱咤风云，原来每一步她都带着年少时的信任。我想起她初入宫时，在宴会上隔着重重宫灯对我投来的那一眼，想起她驯马成功后，在马厩里冲我扬起的得意笑容，想起她登上皇位那天，在万象神宫转身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孤独。
“别难过……”她抬起手，想要擦拭我的眼泪，却无力地垂落。我急忙握住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渐渐消散的温度。“你看，”她艰难地侧过头，望向案头那幅未完成的利州山水图，“太阳画得真好，就像我们小时候见过的……”
画纸上，我补绘的金红太阳正悬在嘉陵江上空，光芒洒在两个并肩而坐的孩童身上。那是她临终前最后的心愿，而此刻，画中的小人仿佛活了过来，在记忆里嬉笑打闹。我突然想起现代博物馆里陈列的唐代文物，那些冰冷的陶器、褪色的字画，原来每一件背后都藏着鲜活的人生，藏着像我们这样跨越时空的羁绊。
“我从没想过，”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能和你走过这么长的路……从利州的小院，到长安的宫阙，再到这上阳宫的残阳……”她的瞳孔开始涣散，却仍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记得武照，而不只是武则天……”
窗外的雪突然下得急了，扑簌簌地打在窗棂上。我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就像小时候她害怕打雷时那样。她的头枕在我的肩头，发间残留的龙脑香混着药味，恍惚间竟与记忆里利州竹林的清香重叠。
“我们的约会……”她喃喃道，“从童年到白发……”话未说完，身体突然一轻。我低头，看见她嘴角还挂着笑意，眼角的泪却己凝成冰晶。怀中的人渐渐变得冰冷，可我仍不愿松开，仿佛只要这样抱着，就能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宫人压抑的哭声。我轻轻放下她的身体，整理好她的衣襟，将那枚玉佩重新塞进她手中。这枚连接两个时空的信物，终究完成了它的使命。我望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苍白的月亮升上宫墙，就像那年嘉陵江上的月，清冷而温柔。
恍惚间，现代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博物馆的玻璃展柜，触碰玉佩时刺目的白光，历史课本上武则天的画像……原来一切早己注定。我曾以为自己是历史的旁观者，却不知早己成为她生命中最深刻的注脚。
次日，当李显带着群臣赶来时，我正坐在武皇的病榻前，对着那幅利州山水图发呆。画中的太阳依然耀眼，而画外的人却己天人永隔。李显跪在母亲身前痛哭，我默默退出殿外，任冬日的寒风拂过脸颊。
上阳宫的岁月就此画上句点。但我知道，在嘉陵江的涛声里，在长安的月光下，在洛阳的风雪中，永远藏着两个孩子的约定。那是跨越千年的羁绊，是历史长河里独属于我们的传奇。而我，会带着这份记忆，走向下一个未知的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