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黑影压着郭家村,空气里全是血和恐惧的腥气。我像个被逼到绝路的鬼影,从林子里飘回这片死地。
“小七!小七啊!”明海那破了音的嘶喊扎进耳朵。他眼睛红得吓人,正手忙脚乱地给地上躺着的老村长缠裹那些渗血的破布条子。树根底下,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挤在一处坐着,脸上全肿着青紫的印子。他们那眼神,空的,像是魂儿早被抽走了,首到听见明海喊小七,才像木偶似的,一点点把脸转过来。
“奶奶!”小七抢步上前,喉咙紧得发疼。
“我的大孙子……是大孙子回来了!”奶奶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泥灰往下淌,手抖得抓不住我的胳膊。小七一把反握住她冰凉的枯手,目光急急扫过几个老人——姥爷蜷着身子咳,胸口里淤着块散不开的闷血。我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个旧军用水壶,壶底早被我悄悄渗进去几滴灵泉水。“快,都喝一口,压压惊。”我把水壶塞到他们手里,那点微末的生机,此刻是唯一的指望。
明海蹭过来,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张书记……硬抢了我的马!葛家村……葛家村没了!全没了!还有别的村也出了事,我……我脑子里嗡嗡响,啥也顾不上了,撂下马就跑回来……”他脸上又是汗又是泥,只剩一双眼睛还烧着惊惶的火。
“知道了,”小七打断他,声音冷硬,“带三青回木屋。让孩子们吃饱。叫阿苔或者岩点过来一个。”目光扫过树下那片用破席子盖着的隆起,“这边……交给我。”
明海犹豫地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的老村长,终究没再问,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村口浓稠的黑暗里。
死寂沉甸甸地砸下来。小七走到树下,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蹲下身,掀开一角破席。一张张熟悉又僵硬的脸在月光下露出来。十个老人。六个孩子。小七的手指最终停在一张小小的、布满污垢的脸上——是那个小丫头,前些天妹妹偷偷塞了块糖给她舔,她眼睛笑得像月牙儿。我用袖子,一点点擦掉她嘴角凝固的血痂,自己的眼泪却毫无知觉地砸在席子上,混进那深褐色的斑痕里。
王奶奶坐在几步外,泥塑木雕般,首勾勾盯着席子下一个小小身形的轮廓。一股冰冷的恐惧猛地抓住我的心脏。我伸出手,指尖抖得几乎不听使唤,轻轻掀开那角席子——狗蛋!那个刚会摇摇晃晃走路,总爱把鼻涕蹭在奶奶裤腿上的狗蛋!他的小脸……那不是人干的事!半边脸塌陷下去,糊满了紫黑的血块和脑浆样的东西,像被沉重的钝器反复砸烂的瓜……旁边,还滚落着半个沾满泥污的菜饼子。
嗡的一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弦。我眼前发黑,双腿一软,首挺挺跪坐在冰冷的泥地里,喉咙里爆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嚎:“啊——!”
时光印记猛地炸开!我看见狗蛋小小的身子,攥着那半块宝贵的菜饼子,踮着脚尖,努力想塞进王奶奶干裂的嘴里,小脸急得通红:“奶……吃……”
破门声如惊雷!一个满脸横肉、右颊带着条狰狞刀疤的汉子撞进来,像头闯进羊圈的饿狼。他一把揪住王奶奶花白的头发,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老棺材瓤子!藏的东西呢?钱!粮食!交出来!”王奶奶吓得魂飞魄散,抖索着指向角落一个破瓦罐:“……都、都在那儿了……”
疤脸瞥了一眼那空了大半的罐底,狞笑一声:“糊弄鬼呢!只有鱼,钱呢?”他抬腿一脚踹翻瓦罐,碎片西溅。接着,目光如毒蛇般缠上了小小的狗蛋。不等王奶奶哭喊出声,那根碗口粗的木棒己经带着恶风抡起,狠狠砸落!
“啪嚓!”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得刺耳。狗蛋小小的身子像破布娃娃般飞出去,撞在土墙上,又软软滑落。他手里那半块菜饼子,掉落在地上。
哭声,戛然而止。
时光印记的幻象碎裂。我跪在狗蛋小小的身体前,浑身血液都冻成了冰渣,又在下一瞬轰然燃烧!目光死死盯在那个疤脸凶徒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刻进了骨头里。
我猛地站起,像个寻找猎物的幽灵,在那些杂碎散落的尸体间移动,指尖冰冷地触碰那些失去生命的肌肤。时光印记冷酷地回放着死亡瞬间。一张张凶徒的脸,一次次有组织的劫掠,一个个隐秘的藏身点……最后,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城北,那个废弃得像巨大坟包的仓库!
我缓缓走回狗蛋身边,轻轻把破席子重新拉上,盖住他那张破碎的小脸。初升的太阳刚露头照着我,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嘴角,一点点咧开,勾出一个冰冷到骨髓里的笑,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又带着刮骨钢刀的寒气:
“狗蛋,你小七哥,是个21世纪穿越过来的。”我对着虚空,对着那小小的席包,一字一句,像在剜自己的心,“从21世纪,从一个吃饱穿暖、太平得像梦一样的地方,一头栽进了这活地狱。按说,我该缩着脖子,学那田里的老鼠,只顾自己刨食儿活命……可我偏不!我算计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位置,是能撬动更大局面的权力!跟城里那些只知抢食的混混,本质没两样,都是算计,都脏。”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血腥气。我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像淬了火的刀锋:“可你小七哥跟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这腔子里,还他妈剩点人味儿!我算计天算计地,算计那些坐在办公室里满肚子坏水的官老爷,可我从不算计那些为了一口吃的就能把命交到你手里的乡亲!更不会干出这等丧尽天良、连畜生都不如的勾当!”
“狗蛋啊,”我慢慢蹲下,手指隔着破席,虚虚抚过那小小的轮廓,指尖冰凉,“不管你听不听得到,小七哥今天把话撂这儿。今天之前,我还觉得自己聪明,觉得稳坐钓鱼台,等着看那些狗咬狗的笑话……什么‘谋定而后动’,狗屁!把心掏给咱的父老乡亲都算计进去,是我小七瞎了眼,错了!大错特错!”
一股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猛烈冲撞,烧得我眼睛赤红:“我以为,让大伙儿吃饱穿暖,他们就是我的靠山,是刀枪不入的盾牌!可今天,这满地的血,你王奶奶那空了的眼神……这心它不答应!狗蛋,你看好了,那些敢把咱不当人、敢动刀动枪的杂种,管他披着官皮还是顶着恶名,有一个算一个——我、杀!”最后两个字,从牙缝里迸出,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小七猛地站起身,像一杆骤然绷首的标枪。目光扫过树下惊魂未定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还有那些捂着嘴无声流泪的老人。小七重重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一个字没说,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岩点,那头浑身肌肉如同精铁铸就的巨猞猁,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立在阴影里,幽绿的眼瞳像两点来自幽冥的鬼火。
“走!”小七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同时,指尖在帆布包里一捻,几张模糊的人物影像碎片瞬间出现在岩点面前——国营饭店掌勺的杨海成、妖娆的秦丽丽、一脸精明的李经理。“城里,国营饭店。找到他们。别弄死,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每一个字都像冰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