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啊,咋还不歇着?昨儿熬了一宿,听你爹回来学舌,说你干的那大事……娘这心啊,又高兴又害怕,扑腾扑腾的。”娘李桂芝拉着儿子的手,粗糙的手掌带着熟悉的温暖,“你能想着为乡亲们做这些,娘听着……心里头暖乎。可这世道……娘怕你……”
“娘,您别怕。”小七反握住娘的手,语气沉稳,“咱做的不是坏事,咱是为了让大家伙儿有口饱饭吃,为了以后日子能好过点。我心里有数。”
“小七在家吗?”院门外传来喊声,伴随着“砰砰”的敲门声。
小七娘赶紧去开门,是村长郭大友。这个平时总爱在公家东西上揩点油水的老头,此刻脸上带着少有的郑重。
“文中家的,甭忙活,不喝糖水了。”郭村长摆摆手,径首走到院里那棵老柳树下,对小七说,“小七,咱爷俩唠唠?”
小七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跟着坐下。月光透过柳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郭村长掏出旱烟袋,却没点,在手里着,半晌才开口:“小七,昨儿……你带人去捞鱼了,我知道。”
小七眼睛微微眯起,没接话。
“你别多心!”郭村长赶紧说,“我今儿来,不是找你茬的。我算看明白了,你这后生,心大着呢,看不上我这芝麻绿豆大的村长位子。”他苦笑一下,露出一口黄牙,“只要你不惦记我这位置,你做的事,只要是为村里好,不给村里惹大麻烦,我……我郭大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支持你!”
小七是真有点意外了。这老郭头,今儿唱的哪一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可是远近闻名的“郭算计”,一个鸡蛋都能攥出西两油的主儿。
“小七啊,”郭村长,长叹了口气,那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我知道你心里头咋想我。贪小便宜,是吧?别说你,全公社谁不知道我郭大友是啥人?可……可我也有我的难处啊!”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竟泛起点水光,“我家那俩傻小子,大虎、二虎,你……你是知道的。为啥傻?就是当年他娘怀他们的时候,没吃的!饿的啊!生下来就比别家娃笨一截……你说我这当爹的,不想方设法弄点吃的,咋养活他们?看着他们饿得嗷嗷叫,我这心……跟刀剜似的!”
月光下,郭村长佝偻着背,那点算计的精明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父亲的无奈。小七沉默了,他“前世”的记忆里,对这位村长的印象确实刻板而负面,此刻才真正触摸到那表象下的心酸。
“唉,扯远了。”郭村长抹了把脸,像是要把那些软弱抹掉,声音重新变得硬气了些,“小七,我今天来,就一句话:你只要不害国害民,能带着乡亲们弄到吃的,活下去,我郭大友就站你这边!晚上你去捞鱼,把大虎二虎也带上!他俩傻是傻点,力气大,能帮你扛扛东西,挡挡事!”说完,也不等小七回应,背着手,佝偻着身子,慢慢走进了夜色里。
看着那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小七心里五味杂陈。这人啊,真不能光看表面。
“小七,村长走啦?”娘李桂芝走过来。
“嗯,走了。”小七应着,心里还在琢磨郭村长的话。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溜达进来,虎娃。“三奶奶!俺娘让俺送鱼来!给奶奶吃!”小家伙举着一条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鱼,小脸脏兮兮的,眼睛却亮晶晶。
“哎哟,好孩子!替三奶奶谢谢你娘!下回可不兴这样了,自家留着吃!”娘李桂芝接过鱼,慈爱地摸摸虎娃的头。
“知道啦三奶奶!三奶奶再见!小七叔再见!”虎娃一溜烟跑了。
“小七,你也回屋眯会儿吧,眼睛瞅着都熬红了。”娘李桂芝心疼地看着儿子。
“行,娘,我睡会儿。”小七确实乏了,刚转身,又想起什么,“娘,您去后院把‘岩点’叫过来一下。”他回屋飞快写了个纸条,塞进岩点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布袋里。他打开后院门,拍了拍岩点的头:“去木屋,带着闪电,路上机灵点!”岩点低呜一声,用头蹭了蹭小七的手,便带着闪电轻快地消失在夜色中。有岩点领着,小七才放心。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等小七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睁开眼看看窗外的日头,估摸着得下午三点多了。他推开屋门,正看见妹妹曲玲蹲在地上拿树枝画画。
“呀!三哥醒啦!”曲玲一声尖叫,随即被她娘低声呵斥:“死丫头!喊啥!你三哥睡觉呢!”
曲玲吐吐舌头,捂着嘴偷笑跑开了。
小七走到院子里,脚步一顿。嚯!院子里齐刷刷站着三个半大小子和五个大姑娘!都是生面孔,一个个局促不安地杵在那儿,眼睛却好奇又带着点敬畏地偷偷瞄他。小七心里明白,这八成就是大娘她们从娘家搬来的“救兵”了。被这么多年轻人盯着,饶是他两世为人,也有点不自在。
“我叫曲大宝,小名小七。”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显得和蔼,“你们也说说,都叫啥,多大了,自我介绍一下?”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懵。自我介绍?啥意思?
“就是报个名字,报个岁数。”小七解释道。
“俺……俺叫栓柱,十……十八了。”
“俺叫翠花,十七……”
“俺叫石头,十九……”
……
等八个人都磕磕巴巴报完家门,小七点点头,指着几个姑娘:“你们几个,去灶房帮我娘做饭打打下手。”又对三个小伙子说:“你们仨,把院子拾掇拾掇,扫干净点。”安排完,他自个儿往院里的竹床上一躺,闭目养神,他把人支开,可不习惯几个人盯着他看。
不一会儿,大娘、二娘、舅妈她们几个从屋里出来了,脸上都带着笑。大舅妈先开口:“小七呀,人,都给你领来了!刚才都认过门了。”
“嗯,辛苦舅妈了。大伯二伯他们呢?”
“都在后院找地儿猫着呢,打呼噜像打雷,怕吵着你睡觉。”大娘笑着说。
小七无奈地摇摇头。
饭菜的香味很快飘了出来。当一大盆炖得喷香的鱼和热腾腾的大米饭端上桌时,那八个刚来的年轻人,眼珠子都快掉碗里了!喉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这年月,白米饭配大鱼?做梦都不敢想这么吃!
众人围着桌子坐下,埋头苦干,除了碗筷碰撞声和咀嚼声,几乎没人说话。昨天累狠了,肚子里又缺油水,此刻美食当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三哥!”曲玲扒拉着饭,小嘴撅得老高,“今天可气死我了!村里那个老会计,算个土坯房用料和工钱,磨磨唧唧半天算不清!要不是爹拉着,我真想捡块砖头把他那酒瓶底眼镜拍碎喽!”
小七给她夹了块没刺的鱼肚子肉,笑道:“哥不是教过你嘛,能动嘴别动手。跟那种人,犯不着。”
“可他说我算得不对!还问我凭啥说自己算的对?三哥你说,气人不气人?换你你不想揍他?”曲玲气鼓鼓的。
桌边那八个年轻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心里都犯嘀咕:这小丫头片子,能比老会计还会算账?吹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