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铜铃在正午的风里晃得清脆。
苏青棠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时,袖中两块绣帕被体温焐得发烫,像是两颗跳动的心脏。
小玉跟在她身后,手虚虚扶着她的胳膊——这是将军特意交代的,说是城南人杂,莫要磕着碰着。
雅间门帘掀起的刹那,苏青棠先闻到了沉水香。
何公子立在窗边,月白首裰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半枚羊脂玉佩。
他转身时眉峰微挑,眼里是十年前在绣坊学针时的清俊:"青棠,你比当年更瘦了。"
苏青棠指尖攥紧袖口。
十年前的苏州绣坊里,何公子总爱拿她的绣绷开玩笑,说她绣的并蒂莲"莲心太尖,像藏着根刺"。
此刻他递来的檀木匣还带着体温,掀开时,一方旧帕便跌进她眼底。
"上月在金陵茶市,有个商贩兜售旧绣品。"何公子的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绸,"我一眼就认出这针脚——你当年教我锁绣时,总说'线要走得稳,像走夜路的人提着灯'。"
苏青棠的指尖触到帕角。
熟悉的触感涌上来:十岁那年,阿巧姐要嫁去金陵,红盖头绣坏了,哭着求她救急。
她熬了三夜,在帕子右下角绣了朵极小的凌霄花——那是阿巧姐最爱的花,说像极了她嫁去的那户人家院墙上的爬藤。
"凌霄花......"她喉咙发紧,帕子在指缝里微微发颤,"何公子,这帕子......"
"商贩说,是从苏州一位苏姓娘子手里收的。"何公子伸手按住她发抖的手背,"我问过那娘子的模样,穿月白衫子,腕子上戴着翡翠缠丝镯——青棠,你嫡姐苏婉儿,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副镯子?"
苏青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日在祠堂,苏婉儿跪在香案前掉眼泪,说"妹妹替嫁委屈了",腕间翡翠镯子碰着香灰,丁零当啷响得人心烦。
又想起萧承煜说的"苏老爷往金陵汇银子给绣云坊",而绣云坊,正是阿巧姐夫家的绣庄。
"青棠?"何公子的声音带着担忧。
苏青棠猛地抽回手,帕子"啪"地落在桌上。
十年前阿巧姐塞给她的桂花糖突然在舌尖泛起苦味——那时阿巧姐说"等我在金陵站稳了,接你去看真正的绣楼",可后来只收到一封染了墨迹的信,说"绣云坊易主,红盖头被人抢了"。
"我得回去。"她抓起帕子塞进袖中,起身时撞得茶盏叮当响,"何公子,谢你......"
"青棠!"何公子追到楼梯口,声音里带着急切,"那商贩还说,那苏娘子问过'镇北将军府的云娘'。
她......"
"驾——"楼下突然传来马嘶。
苏青棠扶着栏杆往下看,玄铁枪的枪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萧承煜勒马停在醉仙楼下,仰头时眉峰紧拧,像要把楼上的人钉进眼底。
"将军?"小玉的声音发颤。
苏青棠攥着袖中帕子转身,正撞进何公子欲言又止的目光里。
她突然明白萧承煜为何坚持要来——有些秘密,藏在光里比躲在暗里更危险。
"我送你回去。"何公子退后半步,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今日的事,莫要对旁人说。"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苏青棠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
萧承煜的玄色披风在车外猎猎作响,偶尔有枪柄撞在车辕上的闷响,像他此刻的心跳。
她摸出两块叠在一起的绣帕:一块是萧承煜亡妻的"云娘"帕,一块是她亲手绣的"阿巧"帕,针脚严丝合缝得可怕——原来十年前的那盏灯,照的从来不是阿巧姐的红盖头,而是有人在借她的手,织一张网。
将军府的朱门在眼前打开时,萧承煜的手突然伸进来。
他掌心带着枪柄的温度,裹住她发冷的指尖:"何公子说什么了?"
苏青棠将帕子递过去。
萧承煜的指节在帕子上,停在那朵极小的凌霄花前时,喉结动了动:"云娘的帕子,右下角也有凌霄花。"他突然抬头,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潮,"当年云娘说这帕子是她奶娘绣的,可奶娘十年前就故去了......"
"是苏婉儿。"苏青棠的声音像浸了冰,"她去过金陵,见过绣云坊,甚至可能见过阿巧姐。"
萧承煜的拇指重重按在帕角,几乎要将绣线揉断:"陈校尉!"
"末将在!"暗处转出个玄衣男子,腰间悬着短刀。
"带影卫去查苏婉儿这半年的行踪,重点查她与绣云坊、金陵商贩的往来。"萧承煜的声音像淬了冰,"另外,派人守着苏青棠的绣坊——"他转头看向她,目光软了些,"莫再让柳嬷嬷那些人随意进出。"
陈校尉应了声,身影便隐进廊下的阴影里。
暮色漫进绣坊时,苏青棠坐在绣绷前。
金线在她指间穿梭,却总绕不进并蒂莲的花心。
窗外竹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说"该来的总会来"。
"小姐。"小玉端着药盏进来,脸色发白,"柳嬷嬷带着西个粗使婆子往这边来了,说......说要查你私藏禁物。"
苏青棠放下绣绷。
她望着妆匣里叠着的两块帕子,突然笑了——锁既然找到了钥匙,那就让所有的阴谋,都在这把钥匙下现形吧。
绣坊外传来木屐碾过青砖的声响,柳嬷嬷的尖嗓子穿透门帘:"苏侧室,将军有令,要搜查绣坊......"
苏青棠站起身,指尖抚过案上的金漆针盒。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将她的影子投在门上,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