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纸漫进来时,萧承煜是被掌心的温度焐醒的。
他睫毛颤了颤,首先触到的是干燥的喉咙,像被北地的风灌了整夜。
再动一动,发现右手被另一只柔软的手裹着,指节间还残留着药汁的苦杏仁味——是苏青棠。
"你怎么还没休息?"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瓮。
守在床边的人抬起头,鬓角几缕碎发粘在额上,眼尾泛着淡淡的青,却笑得温和:"我没事,只是想陪你一会儿。"
萧承煜望着她眼下的阴影,喉结动了动。
昨夜高热时混沌的记忆浮上来:迷迷糊糊抓着她的手,闻到她发间素净的沉水香,像根浮木似的攥着不肯放。
此刻再看她,才惊觉她连外裳都没脱,月白披风半滑在椅背上,露出里衣领口的绣线——是他前日说像残荷的缠枝莲。
"今天我要启程去北疆了。"他别开眼,盯着帐子上金线绣的云纹,"你好好照顾自己。"
话音未落,掌心被轻轻反握。
苏青棠的指尖凉丝丝的,却带着股韧劲:"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萧承煜猛地转头,眉峰拧紧。
他这才注意到她膝头搭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边角还沾着炭灰——是她刚来将军府时带的那只,装着她的绣绷和线囊。
"不行。"他声音沉下来,拇指无意识她腕骨,"北疆不是绣楼,雪没到马腹,刀剑不长眼。"
苏青棠却往前凑了些,发顶的木簪蹭过他手背:"我知道危险。"她仰头看他,眼瞳里映着晨光,"可你前夜说,乌骓的马蹄铁该换了;张校尉昨日递的军报,说北境驿站的粮秣册有三笔数目对不上。
这些事...我都能帮你记着。"
萧承煜呼吸一滞。
他想起前日深夜批军报时,她端着参汤立在烛影里,等他放下笔才轻声说:"第三页的马料账,辰州的数目比上月多了三百石。"当时他只当她偶然瞥见,此刻再想,她捧着绣绷坐在廊下时,耳力竟比他亲卫还灵。
"你..."他刚要开口,苏青棠己从袖中抽出半卷信笺。
泛黄的纸页展开,露出熟悉的字迹——是他亡妻云娘的手书。
"这是我在佛堂抄经时,知客僧塞给我的。"她指尖抚过信尾的朱砂印,"云姐姐最后一封信里说,北疆的苏木镇有位老绣娘,能认得出当年你们定情绣帕的针法。"
萧承煜瞳孔骤缩。
那方绣帕他收在暗格里,金线绣的并蒂莲,针脚是苏州绣娘特有的"缠丝扣"——可他从未对人提过,连云娘的死因,都只当是染了时疫。
"我十岁那年替邻家姐姐绣的帕子,怎么会到云姐姐手里?"苏青棠将信笺轻轻按在他心口,"这个答案,我想在北疆找到。"
帐外传来麻雀的叽喳声。
萧承煜望着她眼底的灼光,突然想起去年冬夜,她跪在雪地里替他捡被风卷走的军报,发上的绒花结了冰,却还笑着说"不冷"。
那时他当她是替身,此刻才明白,她比他更像把淬了软剑的刀——柔得能绕指,硬得能破甲。
"好吧。"他低叹一声,指尖抚过她发顶,"但你要寸步不离我身边。"
苏青棠眼睛一亮,起身时带得椅凳轻响。
她转身去取包袱,萧承煜这才看见她裙角沾着星点墨痕——是昨夜替他誊抄军报时蹭的。
"小兰!"她推开房门喊了一嗓子,晨雾裹着桂香涌进来,"帮我把那包银针和桑皮纸收进行囊,再找两块厚毡子——北疆的夜冷。"
小丫鬟从偏房跑过来,眼眶红红的,手里还攥着块帕子。
她接过包袱时,指尖微微发抖:"苏姑娘,您...您要保重啊。"
"傻丫头。"苏青棠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可她转身时,小兰分明看见她袖中滑出半截红绳——是萧承煜昨日塞给她的平安扣,用熔了首战刀的铁打的。
院外传来马蹄声。
张校尉的声音先到:"将军,前锋营己在演武场列队,粮车...哎?"他掀开门帘的手顿住,目光落在苏青棠身上。
"张校尉。"苏青棠点头致意,"我随军出征。"
张校尉的铠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盯着苏青棠腰间的绣囊——那是前日他受伤时,她连夜绣的止血药囊,此刻正别在他亲卫的腰上。"末将明白。"他抱拳,甲胄相撞的脆响里带着敬意,"苏姑娘的针线,救过二十三个兄弟的命。"
萧承煜扶着床沿起身,苏青棠忙去搀他。
他的铠甲还挂在墙上,泛着冷铁的光,却被她悄悄挪到了炭炉边烘着。"将军。"她轻声说,"甲里的棉衬我换了新的,您穿着暖和些。"
演武场的号角声破空而来。
萧承煜望着院外排成列的玄甲军,又低头看苏青棠——她的行囊比士兵的还小,却鼓鼓囊囊塞着绣绷、药囊和他的旧披风。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靴筒里插着的银簪——那是他送的,雕着并蒂莲,必要时能当短刃。
"上马。"他翻身上乌骓,伸手拉她。
乌骓打了个响鼻,前蹄刨地,雪沫溅在苏青棠裙角。
她攥紧他的手腕,能感觉到他铠甲下的肌肉紧绷如弦——那是要上战场的姿态。
"驾!"
马蹄声震得青石板嗡嗡作响。
萧承煜回头看了眼将军府的朱门,突然想起昨夜枕下的信笺。
苏青棠的发梢扫过他下颌,带着淡淡绣线香。
他收紧手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这一回,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北疆的风己经卷着雪粒来了。
演武场尽头,旗手的玄色战旗猎猎作响,露出旗面下新补的金线云纹——是苏青棠昨夜在烛下绣的,针脚比从前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