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梅林,红梅傲雪,绿萼清雅。
我特意披了一件单薄的素锦斗篷,站在那株开得最盛的绿萼梅下,仰头赏玩。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冻得指尖发麻,我却固执地不肯离开。
我要让陛下看到,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唯有我崔莹,能读懂这寒梅的风骨,能配得上这冰清玉洁的景致。
就在我被寒意侵得微微颤抖时,肩头蓦地一暖。
一件带着体温、厚重华贵的玄色狐裘披风,轻轻落在我身上。
那披风上,萦绕着一种沉稳悠远的、独一无二的龙涎香气。
"爱妃好雅兴。"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猛地回身,陛下就站在我身后,不足一步之遥!
他身姿挺拔,玄色常服衬得他眉目愈发深邃。
他微微倾身,修长如玉的手指,正仔细地为我系紧披风的带子。
那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鬓边散落的一缕碎发。
细微的触碰,却如同带着电流,瞬间窜遍我的西肢百骸,连小巧的耳尖都不可抑制地烧了起来,红得滴血。
那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和他眼中倒映着的、我羞红的脸庞。
所有的寒冷、所有的委屈,似乎都被这件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披风驱散了。
回到文渊阁,我屏退宫人,独自抱着那件狐裘,将脸深深埋进去,贪婪地嗅闻着那上面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
那气息,让我心安,让我悸动,让我觉得所有的等待都值得。
不久后一场倒春寒,我染了风寒,来势汹汹,高烧三日不退。
御医开的药苦得难以下咽,我浑身乏力,心绪烦躁,索性闭目装睡,任凭宫女怎么劝都不肯喝。
意识昏沉间,似乎闻到一股熟悉的龙涎香靠近。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朦胧的光影里,竟看到身着常服的陛下,亲自端着一碗汤药,坐在了我的榻前!
"莹儿,听话。"
他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温柔。
他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朕亲自看着煎的,给个面子好不好?"
他将药勺递到我唇边,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鬼使神差地,我张开了嘴。
那药汁入口,依旧是难以忍受的苦涩,可奇异的是,苦味之后,竟泛起一丝清甜的蜜意。
后来才从宫人口中得知,是陛下特意吩咐在药中加了上好的蜂蜜。
那碗药的滋味,连同他那句低沉的"莹儿,听话",如同最炽热的烙印,深深烫在了我的心上。
病痛带来的折磨仿佛都成了甜蜜的佐料。
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确认:
我爱他!
这份爱,己经超越了家族赋予我的沉重使命!
它是我崔莹自己的、炽热如火、想要独占他全部目光的渴望!
何其有幸,我能与陛下生在同一个年代,成为他的妃嫔!
我满心憧憬着,幻想着成为他心尖上唯一的挚爱。
然而,命运再次给了我沉重一击。
漫长的两年等待,我终于成年,后宫侍寝的帷幕终于拉开。
我日日精心装扮,夜夜翘首以盼。
可是,内侍监传来的第一道侍寝旨意,不是给我崔莹,也不是给萧玉或程铁环,而是——
兰台宫,淑妃冯婵!
"陛下召淑妃娘娘侍寝——!"
那尖细的唱喏声,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扎穿了我所有的期待和骄傲!
晴天霹雳!
我呆立在文渊阁华丽的殿宇中央,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冰冷刺骨。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她?!
那个老女人!
那个蛮女!
她凭什么?!
巨大的失落和屈辱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理智的堤坝轰然崩塌。
骄傲被碾得粉碎,我失魂落魄,不顾宫女的劝阻,冲出了文渊阁。
冰冷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越来越大,瞬间淋透了我的衣衫,寒意刺骨。
我茫然地站在空旷的宫道上,任凭雨水冲刷着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心。
冯婵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此刻在我扭曲的视线里,变得如此可憎!
彻骨的寒冷和巨大的打击,让我当夜便发起了高热。
昏昏沉沉中,只觉浑身滚烫,头痛欲裂。
恍惚间,似乎过了一夜。
我在意识模糊间,依稀听到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内侍惊慌的请安声。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股熟悉的龙涎香气裹挟着室外的湿冷气息涌了进来。
"怎么病成这样?"
是陛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
一丝责备?
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覆上我滚烫的额头。
我费力地睁开眼,朦胧中看到陛下就坐在我的榻边,他身上那件玄色常服的下摆,还沾着未干的泥泞水渍。
外面的雨,下得那么大……
"陛下……"
我声音嘶哑,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宫女重新端来的药碗,像上次一样,舀起一勺,仔细吹凉,送到我唇边。
"喝药。"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却比上次更低沉,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淋雨胡闹,嫌自己身子骨太好吗?"
我顺从地喝下苦涩的药汁,这一次,没有尝到蜂蜜的甜味,只有纯粹的苦。
但那苦味里,却夹杂着他冒雨前来看我的暖意。
"乖,喝完朕给你蜜饯。"
他喂完药,用丝帕轻轻拭去我唇角的药渍,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心疼的怜惜。
喂药期间,陛下偶然发现了我枕头下珍藏的诗稿。
"深宫寂寂锁清秋,独对残灯忆旧游。"
"愿化君前一支烛,为君燃尽泪始休。"
字里行间,全是对他的深刻爱意。
"陛...陛下..."
我挣扎着要起身,却因虚弱又跌回枕上。
他连忙按住我:"别动。"
陛下的指尖触及我滚烫的手腕,我们两人都是一怔。
我看见散落的诗稿,羞耻得无地自容:
"让陛下见笑了..."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沉默片刻后,陛下轻声道:"爱妃曾说过..."
"《九歌》里,你最喜欢《少司命》。"
我愣住了。
枕边翻开的《楚辞》正好停在《少司命》这一页,这是我最爱的篇章,我和陛下曾多次在闲聊中提及。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他缓缓吟道,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不自觉地接了下去: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
我们相视一笑,一种无言的默契在空气中流转。
陛下为我掖了掖被角,指尖无意擦过我耳垂:
"爱妃可要快点好起来。"
他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际。
"待你好了……下一个朕便召你侍寝。"
"下一个便是你……"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瞬间点亮了我濒临绝望的心。
巨大的委屈和一丝隐秘的狂喜交织在一起。
陛下还是在意我的!
他冒雨而来,他亲自喂药,他给了承诺!
然而,这点微弱的慰藉,却无法驱散心头那片巨大的、名为"冯婵"的阴霾。那"第一个"侍寝的刺,己经深深扎进了我的骄傲里。
看着陛下离去的背影,看着他衣摆上沾染的、为看望我而踏上的泥泞,我的心中,对那个兰台宫里安静的女人,再次生出了清晰而尖锐的嫉妒!
凭什么她总能轻易得到陛下的"第一"?
凭什么?!
这份不解与酸涩,如同毒藤的种子,悄然落入了心田,在雨水的浇灌下,开始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