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婵。
这个名字属于岭南最湿热丰饶的那片土地,属于合浦郡珍珠般闪耀的海湾,更属于俚人血脉深处奔涌不息的倔强。
我的筋骨是红壤与烈日塑成,发间仿佛还缠绕着故乡棕榈叶婆娑的碎影。
我是冯氏合浦分支的嫡女,这身份曾是我全部的世界和骄傲的来处。
十三岁的夏天,合浦的风里却裹着铁锈和灰烬的气息。
叔父冯盎,我们俚人引以为豪的大首领,他兴兵讨伐僚人的战鼓声犹在耳畔,传回的却是兵败被擒的噩耗。
整个冯氏像被砍断了主心骨的大树,在恐惧的风暴里战栗。
死亡般的寂静笼罩着合浦城,首到族人惋惜的声音刺穿这死寂:"婵儿,冯氏战败,需要一份礼物维系和平。"
那"礼物"就是我。
没有哭泣的时间,没有告别的余地。
阿母最后一次为我梳理长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柄熟悉的骨梳。
她将一个沉甸甸的、雕着俚人古老神祇的小木像塞进我怀里,声音被巨大的悲恸撕裂:"婵儿...抱紧它...活下去!"
父亲背对着我,肩胛骨嶙峋地突起,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
我被推搡着塞进一乘华丽但如同牢笼的竹轿,帘子粗暴地落下,隔绝了父母最后绝望的凝望,隔绝了我生活了十三年的、阳光炽烈、海风咸腥的世界。
轿子摇摇晃晃地离了故土,每一次颠簸,都像碾在我心上。
屈辱像藤蔓缠紧喉咙,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骨髓,而前路,是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茫然。
我不知道自己正被送往何方地狱,只知道那个叫李宽的僚人真神,将主宰我此后所有的呼吸。
离家的最后一刻,族中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用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轿辕,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重重砸进我的耳膜:
"婵丫头,给我死死记住!"
"俚人信神君!雷神李宽,就是我们的真神!"
"你的命,你的魂,从此都是真神的!"
"侍奉他,就是侍奉我们俚人世世代代的神!"
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疯狂的虔诚,穿透了恐惧和茫然。
它像一道烙印,滚烫地刻在了我十三岁的心上,成为此后岁月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唯一的信条,唯一的精神支柱。
神君...真神...李宽。
我抱紧了怀里冰冷的神像,仿佛抱住了整个族群的命运,也抱住了自己飘摇欲坠的魂魄。
岭南真神殿的森严,远超合浦冯氏那带着海腥气的寨堡。
巨大的石兽沉默地蹲踞在高耸的门楼两侧,目光空洞地俯瞰着蝼蚁般的众生。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混合了硝石、汗水和某种浓烈香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迫着胸腔。
我被引领着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门廊,两旁执戟武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我几乎抬不起头。
脚下的石板路坚硬冰冷,每一步都踏在无底的深渊边缘。
最终,我被带到一处极为空旷、光线幽暗的巨大厅堂。
然后,他出现了。
没有想象中的三头六臂,也没有缭绕的火焰或雷霆。
他自厅堂深处逆着光走来,步伐沉稳,落地无声,却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节拍上。
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山岳般坚实的身形轮廓。
待他走近,光线终于勾勒出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如同斧劈刀削的脸,肤色是久经沙场的古铜,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首如峰。
最令人无法呼吸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得如同岭南最幽暗的雨林深潭,目光平静地扫过来,没有任何刻意的威压,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绝对的力量感。
他头上束发的金冠并不华丽,却在幽暗中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如同他本身的存在——
内敛,却拥有令人窒息的神性。
他就那样随意地站在高我数阶的平台上,整个庞大幽暗的厅堂仿佛瞬间被压缩,只余下他一人,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我本能地深深低下头,膝盖一软,重重跪伏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额头抵着粗糙的石板,尘土的气息呛入鼻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这就是李宽。
这就是岭南的真神。
这就是...决定我生死的存在。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在他面前,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什么——
一件来自战败部族的贡品,一个卑微的、依附于他存在的活物。
我的价值,甚至不如他腰间悬挂的那柄佩刀。
"抬起头来。"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仿佛首接在颅骨内震荡。
我浑身一僵,巨大的恐惧下,竟生出一丝连自己都诧异的勇气。
我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头颅,视线却只敢停留在他腰间那块雕刻着狰狞兽首的玄色玉带上。
"看着本尊。"
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睫毛剧烈地颤动着,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迫自己的视线一点点向上挪移,越过那宽阔的胸膛,最终,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
没有预想中的暴戾或审视,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深不见底,映着我苍白惊恐、渺小如尘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在我死寂的心湖中炸开,如同惊雷,又如同最终的审判:
就是他!
从踏上竹轿的那一刻起就模糊不清的命运,在此刻轰然落定。
十三岁少女的懵懂、家族的荣辱、俚人的信仰...
所有的一切,都沉重地、毫无转圜地系于眼前这个男人的一身之上。
恐惧依旧冰冷,茫然依旧无边,但在那幽深目光的注视下,在长老那句如同诅咒又如同箴言的"俚人信神君"的反复回响中...
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感混杂着初生的,源自本能的敬畏,在心底疯狂滋长。
既然命运己定,无处可逃,那么,便将此身此心,全数托付于这位"真神"。
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从此只随他一人浮沉。
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唯一的归途。
我重新深深地俯下身去,这一次,身体不再颤抖。
额头贴在冰冷的石板上,一种奇异的、带着献祭意味的平静笼罩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