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昌不再看散宜生,目光重新柔和下来,落在伯邑考脸上,那里面交织着一个父亲看到儿子“长大”的欣慰,与看着儿子一步步踏入残酷泥沼的痛心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声冗长而沉重的叹息。他挥手,示意旁人都退下。散宜生如蒙大赦,赶紧退出房外。杨戬也微微躬身,准备退下。
“杨将军稍候,”姬昌却叫住了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温和与郑重,“考儿信任你。此番凶险,你在他身侧,想必他亦能安心些。将军若不弃,还请多留片刻。”
杨戬脚步一顿,抬眼,再次迎上姬昌那深不可测的复杂目光,眼神平静无波:“遵命。”他默默退到室内的阴影处,与立柱几乎融为一体,抱刀静立,如同雕塑,却又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这既是保护,更是监视!姬昌要看着儿子与杨戬之间,究竟是如何“信任”!
房中只剩下姬氏父子,还有一个似乎融入阴影的杨戬。空气再次变得粘稠。
姬昌看着伯邑考苍白的脸,那只大手轻轻地、带着无限珍惜地为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与方才下令时的雷霆万钧判若两人。昏暗中,伯邑考能清晰地看到父亲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眉宇间刻着深重的倦怠,那双曾看过无数星辰轨迹、识尽天下英雄的深邃眼眸,此刻竟透出某种让人心碎的悲伤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妥协。
“考儿……”姬昌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压抑太久后的疲累倾诉,“你……受苦了……”他看着儿子肩头的伤,眼神痛楚。沉默片刻,他才继续,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掏出来的:“你曾说,‘民为贵,社稷次之’……此言,何尝不是为父年轻时所信所持?”他语气中充满了回忆的苦涩,“也曾因乡老不公,拔剑而起,也曾在灾年开仓放粮,被世家诘难……那时的热血,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伯邑考怔住了,父亲极少与他谈起年轻时的往事。他看着父亲眼中那抹真实的疲惫与追忆,心头微微颤动。
姬昌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声音带着一种空旷的回响:“可这西岐,从来就不是姬氏一族之西岐。它是文王武王披荆斩棘而得,更是周原之上,那些盘根错节的氏族、依附生息的将领、拥兵自重的封臣们,一代代累积、共同铸就的基石!他们托举着我们,也……圈养着我们!”姬昌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取代,“考儿,你可知每一次开仓,每一次抑富济贫,甚至每一次调遣看似无关紧要的人力去做善政,背后都有无数双眼睛在计算、在博弈?动他们的粟米,如同动他们的命根;损他们的权威,如同刨他们的祖坟!”
伯邑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父亲话语中揭示出的那些暗流汹涌,比他想的更加可怖。他想反驳,想辩解,喉咙却像被扼住。
“为父何尝不想如你所说,让西岐真正‘民无饥馑、道不拾遗’?”姬昌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愧疚、有痛苦、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般的悲哀,“可这其中的权衡……这每一步的推进……动辄便是倾国之灾!就像在悬于千仞的冰崖之上行走,每一个脚印都要反复思量!快不得,一步踏空,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姬昌的目光深深烙在伯邑考眼中,那里面是沉重到难以言喻的苦涩,甚至带着一丝乞求:“为父……曾经劝你,劝过你很多次……西岐的弊病,非一日之寒。革故鼎新,需得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可你……你太像年轻时的我,只看到了那不平之事,只看到了那垂死饥民的目光,恨不得……恨不得拔剑而起,扫平一切阻碍!”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痛惜,“可结果呢?!”他的目光狠狠戳向伯邑考肩头的伤,“便是这淋漓的鲜血!你用自己的身子去撞!那剑刺向的不是你,是我姬氏一脉在西岐的心血!是这数百年基业可能崩毁的引信!”
泪水,无声地从伯邑考苍白的脸颊滑落。不是因为肩头的疼痛,而是父亲话语中揭示的、那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以及话语深处那份沉甸甸的、他从未完全理解的、带着血腥味的“呵护”。
他嘴唇颤抖着,声音低哑而破碎:“父亲……难道……难道那些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百姓,他们的命……就活该是维系这‘倾国之基’的祭品吗?”他看向暗影中的杨戬,似乎想寻求一丝认同,“难道……难道他们……就该死吗?就该在无声无息中……被碾压成泥吗?”他的目光转回姬昌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执拗:“若今日……今日被刺杀的……只是一个在粥棚讨食、无意挡住刺客去路的普通流民……父亲……也会如此震怒,如此穷究‘幕后黑手’,还他一个‘真相’吗?”他的声音虽不大,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姬昌内心深藏、却一首刻意回避的悖论!
“砰!”
姬昌猛然一掌击在床榻边的檀木几案上!力道之大,震得几案上的玉盏滚落于地,“哗啦”一声摔得粉碎!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戳穿的狼狈而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伯邑考那双清澈、执拗、毫不退缩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被权力扭曲后的妥协与残忍!
他想怒吼!想斥责这个儿子的大逆不道、狂妄无知!想告诉他这世间就是如此,弱肉强食!想告诉他为了更大的图谋,牺牲在所难免!无数的辩解、强压的帝王权术、冰冷的现实道理在胸腔里翻涌咆哮!但最终,他却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千钧的怒火、帝王的心术、霸道的威势,在这双清澈得残忍的眼睛面前,在那句“他们的命…就该死吗?”的诘问下,竟如同春阳化雪般……溃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