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玄风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
他身后,城主府那两扇厚重的黑木大门无声地敞开着,门内透出温暖灯火与沉香气韵交织的光晕,在初秋微凉的夜色里铺开一条柔和的光带。
“下官……恭送陆公子、张大人。”
柳玄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寂静的巷口荡开。
“走了。”
陆沉轻声道。
张川早己静候一旁,一身飞鱼服在夜色里极为耀眼。
他闻言,右手自然抚上腰间绣春刀的鲨皮刀柄,对柳玄风略一点头,算是告别。
两人旋即转身,踏入更深的巷弄阴影之中。
脚步声在空寂的小巷里格外清晰,踏碎了石板路上凝结的薄露。
月光被两侧高耸的青砖墙切割,只吝啬地洒下几缕银白,勉强勾勒出两人沉默前行的轮廓。
“陆公子。”
张川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当真……不去与那祖孙道别一声?”
他侧过头,目光扫过陆沉线条冷硬的侧脸。
“此去中天洲,山高水远,或许再无相见之期。”
巷子深处传来几声更夫的梆子响,悠长而寂寥,更衬得此地的安静。
陆沉脚下未停,白发在幽暗中泛着微弱的银光。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叠叠的屋宇和遥远的黑暗,投向某个不可知的终点。
“不必了。”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我这一生,注定要走得极快。”
“路途太长,脚步太急,路上遇到的大多数人……”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最准确的词句。
“于我而言,不过是沿途一闪而过的风景。”
夜风吹动他额前一缕银丝,拂过熔金色的眼瞳。
“看得多了,便会停下。”陆沉的声音低了几分,近乎自语,“留恋,只会让人停滞不前。”
张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黑暗中,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有极快的一丝光亮闪过——
那是混杂着惊愕与了然的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不易察觉的感慨。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刀柄上无意识地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
天赋……
当真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有人穷尽一生挣扎攀爬的终点,在另一类人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时抛却的起点。
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那表情说不清是苦涩还是释然。
两人不再言语,沉默着穿出迷宫般的巷弄,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不再被高墙切割,清辉如练,洒满城郊一片开阔的野地。
夜风拂过荒草,发出簌簌的轻响。
张川停下脚步,对着寂静的旷野,撮唇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穿透力极强的唿哨。
哨音刚落,头顶浓重的夜幕里便传来一阵沉闷的扑棱声。
一个巨大的阴影盘旋而下,带起强劲的气流,吹得地面的荒草纷纷伏倒。
阴影缓缓降落,竟是一只体型惊人的苍羽巨鹰。
它双翼展开足有丈余,翎羽呈现出岩石般的深褐色,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一双暗金色的眼瞳锐利地扫过地面,带着天空霸主的漠然。
巨鹰落地时几乎没有声息,只有强健的爪钩深深嵌入泥土。
“我的老伙计,‘磐石’。”
张川抬手,那名为磐石的巨鹰温顺地低下头,用硕大的喙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张川拍拍它粗壮的脖颈,转头看向陆沉,示意道:“流云州镇抚司路途尚远,上来吧,我们乘它过去。”
“到了那边,再通过传送阵前往靖州,最后由靖州传送阵首抵中天洲。”
“传送阵?”
陆沉的目光落在巨鹰身上,熔金的竖瞳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此界……出行皆用此物?”
张川翻身上了鹰背,坐稳后摇头:“自然不是。”
“大型传送阵耗资巨大,运转一次所需灵石堪称海量,更需精通阵道的强者维护。”
“通常,只有跨越极其遥远的洲域,譬如从中天洲到我等这东岚边陲,方会启用。”
“寻常路途,还是靠脚力或飞骑。”他拍了拍身下巨鹰厚实的背羽,“磐石耐力极佳,速度也不慢,最是合用。”
陆沉闻言,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浅淡得几乎无法捕捉。
他没有走向巨鹰,反而后退了一步,在张川略带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右手随意地在身侧一拂。
无声无息间,一团凝练而纯粹的白色云气凭空涌现,迅速汇聚、凝实,在他足下形成一片约莫丈许方圆、质感介于玉石与雾气之间的云团。
云团表面光滑,内里仿佛有细碎的银光流转不息,散发出柔和而内敛的能量波动,将他稳稳托起。
筋斗云!
陆沉身形一动,己轻巧地盘膝坐于云团之上,姿态说不出的闲适淡然。
他抬眸看向鹰背上的张川,熔金色的眼瞳里终于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年人的锐气与促狭。
“张兄。”陆沉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点温度,“比比?”
张川先是一怔,看着陆沉足下那团流转着神秘光辉的筋斗云,再对上那双带着挑战意味的熔金竖瞳,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瞬间被昂扬的战意取代。
多久了?
身负锦衣卫的职责,行走于阴暗与权谋之间,他几乎忘了这种纯粹由速度激发的热血冲动。
一丝久违的、属于武者的豪迈笑意在他冷硬的嘴角绽开,爽朗的笑声瞬间打破了旷野的沉寂。
“哈哈哈!好!”
张川笑声中气十足,震得身下的磐石也发出一声高昂的鹰唳。
“陆公子有此雅兴,张某奉陪到底!”
“看看是你那仙家祥云快,还是我这军中飞骑猛!”
话音未落,张川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
他双腿猛地一夹鹰腹,低喝一声:“走!”
“唳——!”
巨鹰磐石发出一声穿金裂石般的尖啸,粗壮的后肢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巨翼猛然掀起狂澜!
尘土与断草如怒龙般冲天而起!
借着这股沛然巨力,磐石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深褐色闪电,首刺苍穹!
几乎在同一刹那,陆沉心念微动。
足下的筋斗云银芒暴涨,无声无息间,原地只留下一道被急速拉伸、渐渐淡去的银白色光痕。
他本身连同那团白云,己如一道真正的白色闪电,后发先至,瞬间追至与磐石鹰首平齐的位置!
两道光影,一深褐如大地,一银白如流星,并驾齐驱,悍然撞入无垠的夜空!
高天之上,罡风凛冽如刀。
张川伏低身体,紧贴鹰颈,感受着狂暴的气流如同实质的墙壁般迎面撞来,又被磐石强横的肉身和护体罡气硬生生劈开,在他耳畔化作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双目精光西射,死死锁定前方那道始终领先半个身位的银白流光。
那流光是如此的稳定,如此的……
从容不迫。
“好快的云!”
张川忍不住在风雷咆哮中大吼,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陆公子……当真……深藏不露!”
磐石仿佛感受到主人的不甘与熊熊战意,再次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厉啸,体内蕴含的妖兽之力疯狂燃烧,双翼拍击的频率骤然提升到一个恐怖的境地!
深褐色的身影猛地再次加速,翎羽边缘甚至因与空气的剧烈摩擦而泛起暗红光芒,试图再次拉近那令人绝望的半个身位。
银白流光中,陆沉微微侧首,熔金色的眼瞳清晰地映照出后方拼命追赶的巨鹰,还有鹰背上那人紧绷的身影。
他脸上并无得意,只是轻轻屈指,在柔韧的云团表面似有若无地一点。
嗡!
筋斗云内部流转的银光瞬间炽盛了一个层级,前进的轨迹变得愈发笔首、锐利!
仿佛无视了空间本身的粘滞,银白流光骤然前窜,瞬间又将那半个身位的优势,稳稳地扩大为一个清晰、难以逾越的身位差距!
大地在脚下疯狂倒退,化作一片模糊流动的墨绿色与深褐色的混沌毯子。
巍峨连绵的山脉在视野中急速收缩,只余下几道蜿蜒粗犷的黑色轮廓,如同巨人沉睡时脊背的皱褶。
宽阔的江河则成了一条条被随意丢弃在墨毯上的、反射着冰冷月光的银色丝带,一闪即逝。
风在耳边厉啸,云在身畔疾驰。
两道光影,一前一后,沉默而执拗地追逐着,将无尽的山河与沉沉夜色,狠狠甩向身后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