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伶缓步踏上人面桥,靴底与石面接触的刹那,整座桥突然剧烈震颤起来。那些原本狰狞蠕动的面孔突然凝固,空洞的眼窝齐刷刷转向这个不速之客。
许伶闭目凝神,众生愿如涟漪般自心口荡开。刹那间,无数破碎的絮语涌入耳际——
“杀了我吧!”一个老者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带着百年孤寂的重量。
“为什么死了都不放过我们?”少女的啜泣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在风里。
“圣朝在干什么?”壮年汉子愤怒的诘问如闷雷炸响,震得脚下石面簌簌发抖。
许伶猛地睁眼,指节攥得发白,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抱歉。”
亡魂们突然静默。
“抱歉?”最先响起的是个稚嫩童音,带着不解的颤抖。
“你是何人?”老妇的魂魄从桥栏探出半张脸,腐烂的眼皮下淌着血泪。
“好像是...当官的?”几个声音窸窸窣窣地议论开来。
“官?这时候来干嘛?”冷笑声中,一张青年面孔从石壁凸起,颧骨处还插着半截箭矢。
最后那个问题飘来时,所有亡魂都安静下来——那是个抱着婴儿的,她飘到许伶面前,腐烂的襁褓里传出细微的啼哭:“大人...迟来的光还能算光吗?”
许伶凝视着她空洞的眼窝,忽然伸手拂过襁褓,指尖所过之处,腐烂的布帛竟泛起微光。
“晨曦迟到,仍是破晓。”他声音很轻,却让整座桥的亡魂都抬起头,“永夜再长,终有星火。”
怔怔望着怀中突然停止啼哭的婴儿,那团模糊的血肉竟渐渐显出安详的轮廓。当她再抬头时,许伶的剑己出鞘三分,剑锋映着无数亡魂期待的脸。
“我来,不是送光。”墨玉剑完全出鞘的刹那,众生愿如月华倾泻,“是还你们,选择黑暗或光明的权利。”
就在许伶话音落下的瞬间,数道猩红丝线突然从桥面窜起,如同毒蛇般朝着他的手腕缠绕而来。
那些亡魂的红线刺入他的皮肤,却在下一刻剧烈震颤起来——它们触碰到的不是温暖的血肉,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这是......”一个老者的亡魂突然尖叫着抽回红线,腐朽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红线末端竟染上了一层粘稠的黑雾,那雾气中翻涌着比他更纯粹的恶意。
“这位......官......”一个孩童模样的亡魂瑟缩着后退,破碎的魂魄不停颤抖,“好像有点不一样......”
红线在许伶体内穿行,亡魂们看到了——
血火滔天的废墟里,一个少年跪在尸堆中,十指抠进焦土;
看见了那双比黑夜更冷的眼睛;
还有更深处的、连许伶自己都未察觉的阴暗:当看到仇敌哀嚎时,心底闪过的那一丝快意......
“不......”一个的亡魂突然崩溃地捂住脸,“他比我们还要......”
红线剧烈抖动起来,但那些亡魂仍不死心,红线如毒蛇般继续向许伶的意识深处钻探,却在穿过某层无形屏障的瞬间——
“轰!”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入侵者。猩红的丝线在绝对黑暗中剧烈颤抖,发出琴弦绷断般的刺耳声响。
“何人!!”
一声暴喝在黑暗中炸响,那不是许伶的声音,而是千万个声音的叠加——苍老的、稚嫩的、男男女女的嘶吼汇聚成雷霆,震得红线寸寸龟裂。
亡魂们惊恐地发现,自己正漂浮在一片虚无之中,而在这片黑暗里,渐渐浮现出无数双眼睛——三万余双眼睛,在虚空中缓缓睁开。
每一双眼睛都流着血泪,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刻骨的恨意,那些眼睛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黑暗空间,将入侵的亡魂团团围住。
“这、这是......”一个亡魂颤抖着后退,红线末端传来令他魂体都要溃散的恐惧。
突然,所有眼睛同时转动,聚焦在这些不速之客身上,黑暗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形轮廓。
他们有的身躯残缺,有的怀抱婴孩,有的还保持着死前挣扎的姿态。无数双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死死攥住那些入侵的红线。
“滚出去!”三万亡魂齐声怒吼,声浪如海啸般席卷整个空间。
“啊啊啊——”入侵的亡魂发出凄厉惨叫,他们的红线瞬间被染成漆黑,那黑色如同活物般顺着红线逆向蔓延,眨眼间就侵蚀到了他们本体。
许伶突然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人面桥上的亡魂们惊恐地发现,许伶脚下的影子正在扭曲膨胀,渐渐化作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挣扎人影组成的黑影。
“原来如此......”桥栏上一张苍老的面孔喃喃道,“这位大人,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了牢笼......”
许伶单膝跪地,墨玉剑深深插入桥面。他强忍着体内翻涌的暴戾气息,抬头看向那些惊惶的亡魂,染血的嘴角却扬起一个安抚的弧度:
“别怕......”他声音沙哑得可怕,“他们...不会伤害无辜......”
话音刚落,他体内突然迸发出耀眼的金光——金光所过之处,黑影渐渐缩回许伶体内。
亡魂们呆立原地,他们看到许伶的衣袍下,隐约有暗红色的纹路在皮肤上蔓延,又很快被金光逼退。
“大人......”抱着婴儿的亡魂飘上前,腐烂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许伶的肩膀,“您...还好吗?”
许伶缓缓站起身,拭去嘴角的血迹,当他再次抬头时,眼中金光流转,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没事。”他看向桥对岸的迷雾深处,“但现在,我该往前走了。”
亡魂看着许伶离去的身影,他们终于明白——这个看似来拯救他们的官员,体内沉睡着比他们这些枉死者更可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