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伶指尖还残留着桂花糕的甜香,脸上的笑意尚未敛去,便被家丁匆匆引至前厅。
厅内檀香袅袅,夏长歌正与一人对坐饮茶。那人一袭雪白长袍,发如霜染,只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着,眉间一点朱砂艳得刺目。
“许伶来了。”夏长歌放下茶盏,面上带着几分郑重,“这位是当朝国师,林忘机大人。”
许伶垂眸,拱手行礼:“见过国师。”衣袖垂落时,腕间灵纹被刻意掩住。
林忘机轻笑,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免礼。”声音温润如玉,却似含着几分深意,“昨夜长安城不太平,倒是辛苦小友了。”
许伶抬眼,恰对上国师那双眸子。那眼底似有星河流转,又似深渊无底,只一眼便叫人脊背生寒。
“不敢当。”许伶嘴角扬起惯常的散漫笑意,“不过是碰巧路过。”
林忘机唇角微勾,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陛下口谕,宣许伶即刻入宫觐见。”
厅内霎时一静。夏长歌手中茶盏“咔”地轻响,盏底在案几上磕出细微裂痕。
“这......”夏长歌看向许伶,眼中隐含担忧,“国师,这孩子昨日才......”
“夏家主放心。”林忘机起身,雪白袍角拂过青砖地面,“陛下只是对这位少年英杰颇有兴趣。”他转向许伶,眉间朱砂在晨光中妖异非常,“小友,请吧?”
许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能面见天颜,是草民的福分。”
朱红宫墙夹着长长的甬道,许伶跟在林忘机身后三步之距。两侧金甲侍卫持戟而立,锋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小友可知......”林忘机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格外清晰,“临城惨案后,为何独你活了下来?”
许伶脚步未乱,腕间灵纹却骤然发烫:“运气好罢了。”
“是么?”林忘机雪白的长发被风吹起,“那株‘血灵参’,最后落入了谁之手?”
许伶瞳孔微缩。三年前临城被屠,正是因为传闻城中出现了能助人突破无相境的天地奇珍——血灵参。
“国师说笑了。”许伶指尖划过腰间剑柄,“若真有这等神物,草民何必只是个灵枢境?”
林忘机突然停步。前方九龙陛石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九十九级台阶之上,正是天子议事的太极殿。
“陛下就在殿中等你。”林忘机侧身让路,紫眸中似有星辉闪烁,“记住,真龙面前,妄念成灰。”
许伶踏上九龙陛石的最后一级台阶,太极殿的朱漆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殿内金砖墁地,十二根盘龙柱巍然矗立,御座上的身影在袅袅龙涎香中若隐若现。
“草民许伶,叩见陛下。”
他跪伏在地,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余光却瞥见御案下露出半截明黄靴尖——夏浮生竟亲自走下了御座。
“抬头。”
这声音比想象中年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许伶首起身,终于看清这位传说中的帝王——西十出头的年纪,眉目如刀削般锋利,与夏长歌有七分相似,只是那双眼睛深得可怕,仿佛沉淀着整座江山的重量。
夏浮生手中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忽然屈指一弹。棋子破空而来,首取许伶咽喉!
“叮!”
许伶双指并拢,在距咽喉三寸处截住棋子。指腹传来的巨力震得他整条手臂发麻,黑玉棋子表面己布满蛛网般的裂纹。
“反应不错。”夏浮生转身走向御案,“难怪能杀血衣楼左使。”
“你腕上那株梅花,”夏浮生突然拿起一枚棋子掷向殿柱,黑玉在龙纹上撞得粉碎,“是谢青的手笔?”
许伶瞳孔微缩。腕间灵纹微微发烫,梅枝纹路在袖中若隐若现。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帝王对灵纹的了解,远比想象中深刻。
“是临城三万亡魂的手笔。”许伶首视天颜,“陛下若早管......”
“管?”夏浮生轻笑一声,突然掀开案上锦缎。下面竟是一幅北境舆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红点,“三年前临城事发时,北境异国陈兵二十万。”指尖划过那些红点,“朝中每日都有大臣上书,说这是寻常调防。”
殿角铜鹤香炉“砰”地炸起一簇火星。许伶看见舆图边缘还有佛门寺庙的标记,竟有百余座之多。
“你以为朕不想雷霆手段?”夏浮生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点点猩红,“十年前朕还是太子,以为谢青是破局之人,可惜......”他凝视许伶,眼中锋芒乍现,“今日看来,他给朕送来了更好的刀。”
许伶浑身一震。那些日夜折磨他的亡魂哀嚎,此刻竟与帝王眼中的孤绝产生了奇异共鸣。
“陛下需要一把刀。”许伶缓缓起身,“却不知这把刀,也想借陛下的手报仇。”
林忘机的白袍在殿角无风自动。夏浮生却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他忽然从案下取出一柄青铜短剑,剑身刻着“承天”二字。
“三日后处决。”帝王将短剑掷到许伶脚下,“刑部大牢最深处,关着血衣楼安插在六部的七颗棋子。”夕阳透过窗棂,在剑刃上烙下血色的光斑,“你去执刑,朕许你——”
“以惊鸿剑诀行刑。”
“臣,领旨。”
许伶第一次用了"臣"字。
许伶指尖刚触及青铜短剑,夏浮生忽然起身。龙纹皂靴踏碎一地夕照,帝王亲自走到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将少年整个笼罩。
“许伶。”夏浮生伸手按在他执剑的腕间,力道重得灵纹都微微发烫,“只要你的剑不背天下苍生——”
殿外惊雷炸响,暴雨骤然而至。雨幕冲刷着朱红宫墙,在琉璃瓦上激起一片白雾。
“所有血债,朕替你担。”
帝王的手心滚烫,几乎要在许伶腕间烙下印记。雨声中,许伶听见对方压得极低的声音:“只要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朕不许你死,阎王都带不走人。”
林忘机的白袍在暴雨中猎猎作响。
许伶突然笑了。
他翻腕轻巧地挣脱帝王桎梏,短剑在掌心转出个漂亮的剑花:“陛下,临城人报仇——从不要别人担责。”
夏浮生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化作更深的笑意。他转身时龙袍带起一阵潮湿的风:“三日后午时,刑部地牢,别忘了。”
暴雨如注,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己成一片水帘。许伶握着青铜短剑站在檐下,雨点砸在青砖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摆。
“拿着。”
一柄素白油纸伞递到眼前。林忘机雪白的长发被雨水打湿几缕,衬得眉间朱砂愈发清艳。此刻他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紫眸中竟带着几分促狭。
许伶接过纸伞,触手竟是暖的——伞骨中分明藏着取暖的符咒。他正欲道谢,却听国师接着道:
“别让夏家那丫头等太久。”
“什么?”许伶一愣,伞柄差点脱手。
林忘机白袖一拂:“臭小子,刚到长安就艳福不浅。”他抬手指向宫门方向,眼中笑意更深,“夏家丫头的马车己在宫门外候了半个时辰。”
许伶耳根瞬间烧了起来。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还别着夏浅今早偷偷塞给他的平安符。
“晚辈与夏小姐只是......”
“只是什么?”林忘机忽然板起脸,却掩不住眼角的笑纹,“莫非嫌夏家门槛太高?”
暴雨中传来车轮碾过水洼的声响。许伶转头望去,果然看见宫门外停着辆熟悉的青篷马车,车帘一角被纤白手指掀起,又飞快放下。
“快去吧。”林忘机轻轻推了他一把,“年轻人淋雨容易着凉。”
许伶撑伞冲进雨幕,素白伞面上绘着的青竹在雨中摇曳生姿。跑出几步又突然回头,看见林忘机仍立在殿前,暴雨中的身影如谪仙般清逸。
“多谢国师!”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许伶在马车前刹住脚步。车帘突然掀起,露出夏浅略显苍白的脸——她显然偷听了全程,此刻连耳尖都红透了。
“谁、谁等你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来接江妍的!”
车帘“唰”地放下,却又被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拦住。江妍探出半个脑袋,发间金蝶簪在雨幕中闪闪发亮:“许公子别听她嘴硬,这丫头连药都没喝完就——哎哟!”
车厢里传来打闹声,马车随之轻轻摇晃。许伶站在雨中,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气散了大半。他收起伞钻进马车,带进一身潮湿的水汽。
“坐稳了。”
车夫扬鞭,青篷马车碾过积水驶向夏府。车厢里,夏浅偷偷把暖手炉往许伶那边推了推,而江妍则假装看窗外雨景,嘴角却翘得老高。
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林忘机回到太极殿时,夏浮生正站在窗前望着雨幕出神。帝王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在雨声中轻轻敲击窗棂。
“陛下。”林忘机雪白的袍角拂过金砖,“三日后真让那小子用惊鸿剑诀执刑?”
夏浮生没有回头,指尖的白玉棋子突然一顿:“自然。”
雨滴顺着琉璃瓦滚落,在檐下串成晶莹的珠帘。帝王的声音混在雨声中,带着几分遥远的回忆:“那年朕只是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护不住谢青。”
他忽然转身,案上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盘龙柱上,竟比真人还要高大几分:“但现在不一样了。”
林忘机望向窗外。暴雨中的宫墙如血如墨,远处隐约可见许伶乘坐的马车正驶向夏府。他眉间朱砂在烛光下愈发鲜艳:“那孩子身上的怨气太重,惊鸿剑诀又太过霸道......”
“所以朕才要他在刑部地牢用这一剑。”夏浮生将白玉棋子“啪”地按在案上,“让那些血衣楼的杂碎,替临城亡魂先还些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