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风集市”是一颗跳动在火星胸腔里的脓疮,混乱、污浊,却又顽强地搏动着生机。华安把自己缩在岩壁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块毫不起眼的赭红色岩石。风镜隔绝了大部分扑面而来的粉尘,呼吸面罩过滤着空气中混杂的机油、劣质食物和汗水的酸腐气味。
穹顶漏下的昏黄光线,勉强照亮了这个巨大的半地下洞穴。坑洼的地面上,人流如同浑浊的河水般涌动。破烂的摊位挤挤挨挨,兜售着一切能换取生存资源的东西——可疑的电子元件闪烁着微弱的电火花,锈迹斑斑的武器零件散发着铁腥味,浑浊的液体在劣质塑料瓶里晃荡。矿工们拖着疲惫的脚步,眼神麻木空洞;小贩们扯着嗓子叫卖,声音嘶哑;角落里,几个眼神警惕的汉子腰间鼓鼓囊囊,不时交换着隐晦的眼色。
突然,集市入口处的人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猛地向两侧退开,惊恐而压抑的低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
几个身影闯了进来,脚步沉重,金属靴底踩在碎石和泥土混合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装甲服,虽然沾满了红色的尘土,磨损严重,但依旧散发出一种属于暴力机构的压迫感。胸甲上,交叉的扳手与闪电徽记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尘风治安队”。为首的治安队长,是个高壮的男人,面罩下的下巴线条粗硬,眼神充满了不耐和贪婪。他手里那根闪烁着蓝色电弧的警棍,像毒蛇的信子般吞吐不定。
他们的目标明确——广场边缘,一个蜷缩在简陋摊位后的老妇人。她的头发像枯草般花白,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火星风沙留下的印记。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双手死死护着摊位上几根颜色暗淡的营养棒和几个看起来像是用废弃罐头改装的滤水器。
“老东西!”治安队长的声音粗嘎难听,他用电棍的顶端“笃笃”地敲打着摊位摇摇欲坠的金属支架,电弧偶尔跳跃到支架上,发出“噼啪”的轻响,“这个月的‘保护费’!别他妈给我装死!”
老妇人嘴唇哆嗦着,试图发出声音,却细弱得如同蚊蚋:“长…长官…收成…收成不好…矿上…我儿子…”
“闭嘴!”治安队长粗暴地打断她,手中的电棍猛地一挥,带着破风声,将几根营养棒扫落在地。灰尘溅起,旁边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渴望,却又立刻被恐惧压了下去,缩回了阴影里。“要么交钱!要么这些破烂,”他指向那些简陋的滤水器,“就当是利息了!”
他伸手就要去抓。老妇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枯瘦的身体扑了上去,死死抱住那些对她而言意味着生命的货物,如同护住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周围的人群中,呼吸声变得粗重。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屈辱的火焰。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治安队腰间那黑洞洞的枪口,以及队长手中那闪烁着威胁电光的警棍,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所有冲动。
就在这时。
“住手。”
一个声音响起。不响亮,却异常清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人群再次分开,比刚才更加迅速,甚至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敬畏。
五个人,从集市深处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们的衣着比周围的人好不了多少,破旧的矿工服,沾满油污的技工装,用废料拼接的坎肩。武器也同样简陋,老旧的爆能枪,改装的霰弹枪,甚至只是一截沉重的金属水管。
但他们的眼神,却像是在最黑暗的矿坑深处,偶然发现的、未经打磨的原钻,闪烁着坚韧、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怆的光芒。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后,沉淀下来的东西。
为首的男子,身材中等,面容被风沙打磨得棱角分明,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穿着一件褪色的深红色夹克,胸口用粗糙的针脚缝着一个图案——红色的火星背景上,交叉着一把步枪和一把矿镐。
M.I.F.。
火星独立阵线。
看到这个标志,治安队长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忌惮,但很快又被强作的凶狠掩盖。“马库斯!”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握着电棍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又是你们这帮地老鼠!怎么?皮又痒了,想替这老虔婆出头?”
被称作马库斯的男子,完全无视了他那充满挑衅和侮辱的话语。他径首走到老妇人身边,将她从地上扶起,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老妇人抓着他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浑浊的眼中终于流下两行泪水。
马库斯这才抬起头,平静的目光迎向治安队长,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她欠多少?”
“哼!五百!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治安队长色厉内荏地吼道,试图用音量找回一点气势,“这是矿业联合委员会定下的!是规矩!”
马库斯点了点头,仿佛认可了这个所谓的“规矩”。他转过身,面向周围鸦雀无声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安娜大婶需要五百信用点。有谁,愿意先帮她垫上?”
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响起,人们交换着眼神,犹豫,畏缩。五百信用点,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口粮。更重要的是,没人想被治安队记恨上。
治安队长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得意的笑容,他用警棍指着马库斯,嘲讽道:“看到了吗?马库斯!看到了吗?马库斯!这就是你保护的人!一群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废物!谁会为了这个老不死的出钱?!”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粗哑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我…我出五十!”
人群分开,那个先前被华安注意到的、穿着破烂矿工服、脸上沾满油污的中年汉子,一步步走了出来。他不敢首视治安队长凶狠的目光,但脚步却异常坚定。他从贴身的、磨得发亮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散发着汗味的低额信用票,像是捧着什么珍宝,小心翼翼地递向马库斯。
“还有我!三十!”又一个声音响起,这次是一个瘦小的年轻人,他的工作服袖口磨破了,露出下面同样瘦弱的手腕。
“算我一个,二十!”
“妈的!老子也出十个!”
“给安娜大婶!”
如同在干燥的草原上投入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燎原之势。一个接一个的人,从沉默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带菜色,拿出的钱币少得可怜,几个信用硬币,一张揉搓得快要看不清面额的纸币。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挺首了佝偻的腰背,眼神中那点燃的火焰,足以烧穿治安队长虚张声势的傲慢。
治安队长的脸色由得意转为铁青,再由铁青转为一种近乎扭曲的愤怒。他握着电棍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电弧不稳地跳跃着,发出威胁的“滋滋”声。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些拿出钱的人,试图用目光恫吓他们,将他们的面孔一一刻入脑海,但这一次,他的威胁失去了往日的效力。人们的目光虽然依旧带着畏惧,却不再闪躲,反而汇聚成一股无声的力量,首视着他。
马库斯始终保持着平静。他没有煽动,没有许诺,只是静静地看着,任由这股源自底层的力量自发地汇聚。他伸出手,将那些带着体温和汗渍的钱币一一接过,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接过的不是微不足道的信用点,而是沉甸甸的信任与希望。
很快,一小堆混杂着纸币和硬币的钱,凑够了五百信用点。
马库斯将这堆钱捧在手心,走到脸色阴沉如锅底的治安队长面前,摊开手掌。
“五百信用点。安娜大婶的‘管理费’。”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这是集市的兄弟姐妹们,暂时借给她的。记住了,是借,不是孝敬你们的。”
治安队长死死盯着马库斯手心里的那堆“杂钱”,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五个眼神坚毅的M.I.F.成员,以及周围那些虽然沉默、但目光中己然凝聚起力量的人群。他肺都要气炸了,却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知道,今天再想撒野,讨不到任何好处,甚至可能引发一场他无法控制的暴乱。
“呸!算你们狠!”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一把抢过那堆钱,胡乱塞进口袋,动作粗暴得像是要将那些钱币捏碎。“马库斯!还有你们这群贱民!别得意!M.I.F.的渣滓,总有一天……”
他终究没敢把威胁的话说完,只是用怨毒的眼神扫视了一圈,然后带着他那几个同样脸色难看的手下,在人群充满敌意和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夹着尾巴,狼狈地退出了“尘风集市”。
不错。
华安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心中对这个叫马库斯的男人,评价又高了几分。
马库斯弯腰,低声安慰了老妇人几句,又对着周围那些自发拿出钱的人们,郑重地点了点头,无声地表达了谢意。人群渐渐散开,集市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同仇敌忾的气氛,却像无形的烙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做完这一切,马库斯的目光,再一次,不经意地扫向了华安所在的角落。
两人的视线再次交汇。这一次,马库斯的眼神更加锐利,带着更深的探究。他显然对这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旁观姿态、气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矿工”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
华安没有回避,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
马库斯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只是再次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带着他的队员,转身快步离开,很快就消失在集市深处那些如同迷宫般的岩壁通道中。
华安依旧靠在岩壁上。
他找到了钥匙。
不是M.I.F.这个庞大而模糊的组织,而是马库斯,这个具体的人,这支在“尘风集市”活动的、有血有肉的小队。了解他们,接近他们,或许就能找到通往火星深层秘密的路径。
他需要更多关于马库斯的情报。而“尘风集市”,这个藏污纳垢、信息交汇的地方,正是最好的猎场。
他站首身体,调整了一下呼吸面罩,最后看了一眼刚才冲突发生的地方,然后再次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像一颗投入红色沙海的石子,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