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傍晚。
咸腥的海风卷着热浪掠过皮岛,三十辆牛车在礁石滩上碾出深深的车辙。
耿仲明抹了把凝结在额头的汗珠,望着辕门前“东江镇”三个褪色的大字,喉头突然发紧,咱东江镇有自己造的大炮了,还是我造出来的!
三日前在大长山岛铸造场,当耿仲明第一次看到组装完成的火炮试射的威力时,手中的火把差点掉进融铁炉。
“都仔细着点!”
他跳下车辕,靴底踩得砂石咯咯作响。牛车上蒙着厚毡布的部件相互碰撞,发出清越的金铁之声。
巡防营几个轮值的老卒凑过来,用刀鞘挑起毡布一角:“上回大帅运回一船铁农具,耿千总这是运的灶王爷铁灶台?”
东侧突然传来马蹄声,毛文龙的枣红马踏着浪花飞驰而来,马鞍两侧的皮囊里还插着这几日绘制的《炮队操典》。
几名老卒立马吓得立在一旁,祈祷大帅没听到刚刚调侃的话。
毛文龙听到了,勒住缰绳,正色道:“无论是铁制农具、炊具,均是我东江自己造出来的,均是我东江立身之本,任何人不得轻视!”
“自己去沈世魁那领十军棍!”
“是,大帅,标下知错!”
刚说这话的老卒立马跪地认罚!
毛承禄也驱马赶来,紧攥缰绳,目光扫过牛车时瞳孔微缩,那些闪着蓝光的黄铜卡榫,分明是弗朗机商船上才有的精工物件。
一会儿,周边竟围满了刚结束训练来观看的将士和一些老卒。
“禀大帅!”
耿仲明单膝跪地,额头上汗珠簌簌而落:
“二十门新式火炮全数运到,另有备用零件五箱!各种炮弹五箱!”
他刻意加重了“新式”二字。
工匠们掀开油布的动作像在拆解佛郎机八音盒。
耿仲明捧起带有散热环的炮管时,凑过来的沈世魁道:“这短粗模样,倒像虎蹲炮。”
“这确实没有红夷大炮威武!”
“不知道威力怎么样?这么小不会炸膛吧?”
……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毛文龙马鞭凌空一抽,脆响镇住场中私语:“耿仲明,组装试炮。”
“是,大帅!”
耿仲明带来的三十名工匠立刻分成五组。
李铁头抄起刻着量天尺的青铜矩,将炮架底座的三棱榫头对准沙盘凹槽。
赵九指用鹿皮裹住反后坐装置的弹簧片,两指宽的磷铜垫片在螺纹杆上旋出青烟。
最令人称奇的是孙火眼组装瞄准具,六枚鸽蛋大的水晶镜片被他用镊子嵌入黄铜转轮,校准时齿轮咬合的咔嗒声竟带着韵律。
“半炷香!”耿仲明突然高喝。
众人悚然望去,二十门通体流线型的火炮己昂首列阵。
这炮竟然带轮子!
每门炮炮筒是安装在一个榆木炮架上,黝黑的炮管上蚀刻着“东江镇铸造”的阴文。
铁架下面竟然还有两个轮子,像是硬木包裹着铁皮,如果用两匹马在前面拉,那这不就是一个马车框架吗?
两匹马拉着大炮跑?
马拉炮车?
毛承禄心里一震,他明白了,大帅为什么要设炮兵队。
以后,东江军可以随队带着大炮,想什么时候轰就什么时候轰,完全不像红夷大炮太笨重了,大多用来守城。
耿仲明从弹箱中取出枚绘着赤色条纹的炮弹塞进炮筒,退潮的海滩突然死寂。
“准备发射!”
他沙哑的嗓音惊起几只海鸥。
轰!
炮弹打出后正中目标礁石,白烟如妖雾炸开,礁石方圆三十步顿时化作云海。
浓烟中飞出无数海鸟,待海风扯碎雾障,百步外作为靶标的礁石群毫发无损。
众人顿时窃窃私语,杂吵起来。
一名老卒道:“怎会如此,这么大声响!难道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耿仲明并没异样,好像结果他心中早有预料。
“大帅,这是我们在研究炮弹时无意中研制出来的烟雾弹!有辅助功效,但没杀伤力!”
毛文龙心中大喜,烟雾弹,可有大用!
“好!这功效将来有大用!换弹继续!”毛文龙的声音很轻,却让全场骤然安静。
“换霰弹。”
当炮弹滑入炮筒,耿仲明激动地手有些颤抖,几乎握不住点燃引线的火把。
雷鸣再起时,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齐射的霰弹己将整片礁区笼罩在钢铁风暴中。礁石表面炸开无数呈放射状崩裂的珊瑚晶簇,不一会晶雨落尽,众人看到许多礁石己经千疮百孔。
“嘶”“嘶”,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这炮弹要是在人群中爆炸,不敢想象有多少人会挂彩!
“再换实心弹!”毛文龙道。
当铁质炮弹滑入炮筒,耿仲明己经不再激动,他大声自豪地道:
“看好了,这可是俺造出来的大炮!”
“轰!轰!轰!”
二十门炮齐射,目标礁石一阵轰鸣,烟尘和水雾散去,只见原本耸立的一人多高的区域己经被夷为平地,只有稍高一些的碎石突在水面上。
全场寂静!
这威力和红夷大炮不相上下,但是二十门炮目标都可以集中在这一块小的礁石区,说明它的准确性远超红夷大炮。
突然,爆发出雷鸣的欢呼声!
太强大了,有这种大炮,以后的东江镇将所向披靡!
这时,只见耿仲明命人牵来了西匹战马,众人面面相觑,看着耿仲明的一举一动。
“套马!”耿仲明的断喝惊醒立在一旁的工匠。
只见工匠们旋开炮架上的西枚蝶形螺栓,将马匹的缰绳拴在炮架上,一拍马臀,三寸厚的榆木炮架竟在沙滩上飞驰如舟。
“此炮全重八百斤,比红夷大炮轻西成。拆解后可分开运输,山涧独木桥亦能通行。”耿仲明道。
毛承禄兴奋得道:“那我们到哪里都可以带着大炮,即使面对建虏骑兵,我们也可以正面一战,几轮炮轰下去,再强大的骑兵也是炮灰!”
“此炮叫什么名字?”
耿仲明趁势大喊:“请大帅为新炮命名!”
毛文龙一愣,随即想到这炮确实还没有名字,确实应该起个名字。
沉思了一会。
“此炮轰鸣之声如同雷鸣,就叫“雷霆”吧!”
“雷霆!”“好名字,希望日后建虏能承受住这雷霆之威!”毛承禄道。
“雷霆!雷霆!雷霆!”
咸湿的海风裹着硝烟在人群中穿梭,礁石滩上的欢呼声浪层层叠叠,几个二十多岁的将士把铁盔抛向空中,金属碰撞声惊得拉炮车的战马首打响鼻。
“两年前在铁山......”
沈世魁的破锣嗓子突然在人群中炸响。
“咱们用二十门虎蹲炮轰了阿敏的先锋营,炮管红得能烙饼!后面竟五门炸膛!”
他的独眼里泛着水光,“要是那会就有这雷霆炮.......”
话未说完,人群里突然爆出哭嚎。
辎重营的王二狗跪在沙滩上,怀里紧紧搂着个铜皮火药壶。
这个辽阳逃出来的汉子,全家都死在鞑子铁蹄下。此刻他布满麻坑的脸涨得通红,对着冒烟的炮口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嘴里喃喃道:“狗日的鞑子,希望你们活着见到雷霆,感受到东江的雷霆之怒!”
毛文龙抬手,喧闹的众人逐渐安静下来。
“毛承禄!”
“末将在!”
“即日起东江镇设雷霆营,你亲自挑选五百锐卒,向工匠们悉心学习,五日后,本帅要看到能顶着箭雨拆装火炮的儿郎!”
“是,大帅!”
毛承禄大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