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太阳初升,晨雾如纱幔笼罩皮岛。
潮声未起,值哨的巡防营老兵忽见东南海面浮出一片暗影,三桅帆船劈开灰蓝波涛,船首铜像在曦光中渐显真容。
铜像并非常见的圣母或海神,而是一尊右手持秤、左手握账册的商人雕像。
船身吃水线以上漆成赭红色,水线下却覆满藤壶与牡蛎壳,像披了件锈迹斑斑的铠甲。主桅悬挂的三色旗被海风卷得猎猎作响,旗角金线绣着的“VOC”徽记时隐时现。
“是红毛夷的商船!他们请求靠岸”瞭望塔上老兵呼叫。
巡防营值勤百户听见后,立即喊道:“挥旗同意他们靠岸!”
说完立即向军营跑去,他记得沈将军前两日刚说过看到佛郎机人要及时报告。
当沈世魁疾步登上码头时,那船己下锚泊稳。跳板尚未搭妥,便有通译立在舷边高呼:“荷兰东印度公司‘德·韦特号’,请求靠岸!”
毛文龙闻讯策马而来,缰绳勒住处,马蹄在码头石板上溅起一串火星。
他眯眼打量这艘这时代最先进的巨舰:船身漆成赭石色,帆布打着拉丁字母补丁,铜制船首像是个手持天平的商人;二十门青铜隼炮规整地收在炮门内,炮口塞着防潮软木;船身包铁处弹痕密布,主桅悬挂的橙白蓝三色旗被硝烟熏得焦黑;甲板堆满箍铁木箱,缝隙间漏出几缕南洋香料的辛香;船体高大,如同海上巨兽。
船长范德伯格顺跳板而下,三角毡帽压住一头姜红鬈发,身着墨绿呢绒外套,铜纽扣擦得锃亮,胸前的怀表金链随着步伐叮当作响,灰蓝眼珠透着精明的笑意。
“久闻毛将军威名!”
他摘下帽子按在胸前,行了个古怪的躬身礼,“去年飓风季,本公司三艘货船在黄海遇险,多亏将军开放皮岛港口,今日特来致谢。”
毛文龙扫过对方腰间的镶银火铳,铁制枪柄幽暗光滑,显然时常练习。
他知道对方目的肯定不在此,随口应道:“好说。”
范德伯格见毛文龙并不热切,知道不好忽悠,便正色道:“毛将军,我这次从麻六甲带来许多香料,还有威尼斯的玻璃器,想换取一些五十年以上的人参和珍贵的紫貂皮,不知毛将军是否有货。”
毛文龙想对这船有更多了解,趁势道:“人参和貂皮本帅仓库里有的,可否让我登船看下你的货。”
范德伯格略显迟疑,道:“毛将军,这不合规矩!看货可以,但不能登船!我可以让水手搬下来一些。”
见毛文龙点头示意,他便拍了拍手。
不多时,几名肤色黝黑的汉子麻木地搬着货箱从船上下来,手脚皆套着包棉镣铐,麻衣上沾满黑色汁液,应该是干涸了的血液。
毛文龙冷声道:“为何如此对待他们?”
“这些是台湾岛的土著,将军莫见怪。”范德伯格察觉毛文龙的视线,笑着踢了一脚从身边路过的汉子。
“他们不懂文明世界的规矩,总想逃回山里当野人。”
水手放下货物后走到边上缩成一团,
范德伯格打开货箱,只见一箱箱的胡椒、丁香、肉豆蔻散发特有的辛香、威尼斯玻璃器在阳光下泛着异域光泽。
毛文龙抓起一把胡椒,猛吸一口,闭上眼睛,享受这种刺鼻气味带来的冲击感。
突然,缩在旁边的几名汉子齐声高唱,调子凄厉似哀嚎,词句却是闽南语:“红毛筑城占我山,火枪逼人挖硫磺……”
通译慌忙呵斥,范德伯格却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些土著歌谣。”
毛文龙凝视着这些凄苦汉子,想到后世历史书中的郑成功从荷兰殖民者手里收复台湾,忽道:“听闻岛上汉民不少?”
“汉民?”范德伯格怔了怔,旋即笑道,“毛将军说的是那些海盗后裔吧?他们如今都在公司种植园做工,可比当海盗安稳多了。”
“海盗后裔?呵呵,你倒是会找借口。”毛文龙冷冰冰地道。
“何况,台湾是大明的领土吧?本帅记得你们只是说借用一块牛皮大的地方存放货物!”
范德伯格丝毫没在意毛文龙语气中的寒意,语调陡然热烈,道:“毛将军,你太计较啦。现在我们东印度公司在南岸建了热兰遮城,北岸的圣萨尔瓦多城今春刚竣工。那里有硫磺矿、樟脑林,还有能停泊百艘巨舰的天然良港……现在整个台湾岛都逐渐归我们统治。”
要是有把握留下这艘船,毛文龙立马会掏出沙漠之鹰给他一梭子弹!
但是事先毫无准备,以现在码头的战力留不下这艘船,还可能遭受重创,只能先忍下来。
便转身对沈世魁说:“换些香料,琉璃器不要。”
沈世魁应声后,毛文龙就转身离去了。
走了几步,心中不忍,又转回来,道:“你去和那个佛朗机人交涉,问他们这些台湾汉子卖不卖,花些银子买回来。”
缩在旁边的一个汉子听到了这句话,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死寂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首首地盯着毛文龙,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上破旧的麻衣,内心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满心的惊喜哽在了喉间。
周围的几个汉子也察觉到了异样,纷纷投来期待又忐忑的目光。
沈世魁一愣,随即明白大帅的心思,转身走向范德伯格。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平和:“范德伯格船长,我们大帅想买下这些台湾汉子,五十两一个,如何?”
范德伯格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精明的笑意:“沈将军,这些土著可是我们花了不少力气才抓来的,五十两一人,太少了。”
沈世魁寸步不让:“船长,这些人在你们这儿也只是苦力,不如卖与我们,也算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范德伯格思索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罢了,看在毛将军的面子上,就依你,加上船上的,45人,一共2250两,你给我等价的人参就行。”
交易完成后,那些台湾汉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朝毛文龙离去的方向不停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