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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看到一身腱子肉的武亿豪。
他正站在警戒线边沿，只穿了一只破球鞋——扔球鞋的是他！
我像迎接英雄一样抓住他的手：
“你干了件伟大的事。”
“不是我扔的。”他很委屈，泪水顺着腮帮子淌下来，在黝黑的皮肤上留下两条蚯蚓，“是我后面的人脱我的鞋扔的，不是我扔的，他们……他们都不信。”
他眼睛向两边看，我这才发现他的身边站着两名便装的壮汉，他们鹰隼一样的眼神暴露了他们的与众不同——他们应该是传说中的便衣内卫！
我急忙把手缩回来，正色道：“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干了就是干了，不要不承认。你要好好配合调查，他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武亿豪感到很失望，蹲在地上哭得更凶了。
那两个便衣见我这样说，立刻警惕的目光变得温柔许多，走到一边抽烟去了，但眼神的余光一刻也没有从武亿豪身上移开。
我趁机低头安慰道：“没事了，他们抓不到证据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真的？”
“骗你干嘛！他们看着你，也是看你会不会做出更高贵的事情？”
“扔鞋子真的很高贵？”
“我个人认为是这样，但不提倡。”
武亿豪露出一对虎牙，笑道：“鞋子就是我扔的！”
“为什么？”
“我看不惯这些人报喜不报忧，粉饰太平。死那么多人，他们一点也不难受，好像死得都是无关紧要的人，是蚂蚁、是蟑螂。”
他又说，“我要是有弹弓，就打他个龟儿子！大勇，你知道吗？我就是在我们村用弹弓打了村书记的光头跑出来的，
他嘛德，他逼着我妈把田租给种粮大户，只给几百块钱一年，他们自已倒是套了农业补贴几百万！狗日的，不让我活，我让他头开瓢。”
武亿豪愤慨的模样像头倔驴。
我想，他在老家一定是没法混了，才出来躲难的。想起我老爹一辈子、一年四季伺候耕田还是个穷人，我同情地问：“你母亲好吗？他们没难为她吧？”
“他们不敢拿她怎么样。”武亿豪有点得意，“我放出话说，他们若是难为她，我就去县里、省里、北京上访去——他们怕这个，不敢把我家咋样……我让我妈没事就去村长村支书家要饭吃，不给吃就不走，他们怕她哩。”他笑，笑得更像个孩子，脸上的蚯蚓印记泛着红光。
“你是高人。”
“嘿嘿。”
他问杨志强、谢英子去哪里，我说他们去献血了。
武亿豪突然眼珠子一转，大声对身后说道：“我要去献血、献爱心去，证明一下我是个好人。”
不远处的便衣温柔地看着他和我离开，没有阻拦我们。
经过倒塌的楼房，武亿豪随便在地上捡了一只鞋穿上，觉得还很合脚，高兴地蹦起来。对我说：
“大勇哥，你是杨志强的朋友，杨志强是我的姐夫，那你也是我的朋友，真开心，我在鲲鹏市又多了一个朋友。”
“你有几个朋友？”
“连上你算三个,”他歪着头，笑得很邪乎，“不对，若是算上她，应该是四个……”
“她是谁？”我确定“ta”应该是个女孩子。
“是那边小商店老板的女儿——灵儿。”他有点羞涩，看了周围的破墙烂砖，皱着眉头，“我的计划可能实现不了，三和这块封路，我的生意做不下去，我答应挣钱给她买苹果手机的。”
我的印象中，巷子口的小超市里是有一位看店子的女孩。
以前我和阿力曾经在她家门口徘徊——主要是蹭她们店里的无线网络。记得她应该不怎么说话，板着脸很严肃，对我们的出现横眉冷对，似乎我们偷用她家一点点流量会把她家偷破产。
不知道武亿豪是怎么与她相处的？
而且，我对他要给那女孩买最新苹果手机的事情，也非常疑惑，担心他被骗了，一再追问，他才吐露人家是以与他开房做交换的。
等价交换！
“开房了，她就是我的人！我就把她带回家见我母亲，办个酒席，把村支书和村长都请来，喝大酒，认个错！——我也想明白了，种田本来就不挣钱，别人包地也不会挣多少钱，他们想方设法从公家套钱，那是他们的本事，能耐，俗话说，虾有虾道，蟹有蟹道，我也不跟他们计较了。”
“你要回老家了？”
“迟早要回的，这城里哪有咱待的地方，我也认命了。回老家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才是真。”
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我想喊杨志强：快看，有鸟！
没有回答，我才意识到他不在身边。
我远远地看到他的飞机头发型在献血的队伍里飘逸。我挥了挥手，他没有看到我们。我怅然地对武亿豪说：
“你年纪小，见识倒不小。”
“我其实比你们年纪大，我三十五了。”
“啊——”
“我是小时候打防疫针， 后来有人说是蒸馏水——也许不是蒸馏水，就是不知道什么水，打了之后发高烧，几天几夜醒不过来。好了之后就不再长个子， 吃的还很多……”
他摸着校服里鼓起的腱子肉，似乎非常满意，“不过，这身材我很满意，我应该感谢卖假防疫针的人。”
又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我仰起头，看到一颗黑乎乎的东西下落，急忙提醒武亿豪闪开，他也仰着脸，迷茫地看着天空。
“啊——是……鸟屎！”
这鸟真不是东西，在他胸前的腱子肉上留下灰白的痕迹，画了一个对钩，像是某个烂大街品牌的标识。
他淡然地用手指弹掉，说道：
“咱赶紧走吧，这里是坟场！死人多的地方乌鸦多，他们招鬼呢……”
天色暗了下来，一块乌云向这边飘来，带着阴风。
不远处，倒塌的楼房被警戒线圈起来，圈成一片低洼的空地。
大片的乌鸦停留在废墟上，嘎嘎乱叫。
我的头皮发麻，发根直竖，似乎真的有鬼魂从我的身边走过。
几台挖掘机还在耕耘，旁边几个大白手里拿着黑色的尸体袋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挖掘机的翻斗，不放过任何生命体征的蛛丝马迹。
突然有人大喊：
“死人！是两个……都没穿衣服！”
大颗的雨点从天而降，砸在废墟上弹起尘泥，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黑色的斑点，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整个大地都变成黑色。
泥水汇集，四处乱虐……
我和武亿豪快步跑过去，无法靠近，被几个保安模样的人阻挡在警戒线之外，但我们还是看清楚了被雨水冲洗干净，惨白的尸体模样——一男一女，他们面对面坐立着，像是在修炼玉女心经，更像是行为艺术的雕塑。
他们的胸口被一根粗大的钢筋串起，似一串烤面筋，黏连在一起。血渍凝固，根本看不清细节，我面无表情，武亿豪却反应巨大，像是被谁捅了一刀，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啊——灵儿啊，你……怎么这样死了？”
我再仔细辨认，没穿衣服的女子脸部轮廓似曾相识——她不再是板着脸，而是兴奋与惊恐的表情交融，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临死前吃了兴奋剂，那一刻，她死在了巅峰。
她是灵儿，居然与另一个男人同修赴死。
他们应该是为了爱情？
武亿豪很快明白了什么，颓废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脚上那只捡来的、看似合脚的鞋子甩在一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