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我从小在寿衣店长大,二十西年来,像神灵妖异、鬼事怪谈这些……我全都没经历过。
所以,看到三天前还与我侃侃而谈的大帅哥,突然变成了墓碑上的照片,我实在忍不住脊背发凉。
司机把玉器盒交给殡仪公司的人,一回头,发现了我的异样,“方小姐,您没事吧?”
“这张照片……”我诧异地指着墓碑。
司机解释:“方小姐别怕,照片不是谢董。而是我们谢董的哥哥,大公子谢弥。可惜他十年前就意外去世了。”
我惊讶,没想到那晚来我家买寿衣的谢弛先生,还有一位如此相像的哥哥。
还好是谢弥,不是谢弛。否则,我真怕自己见鬼了。
我好奇问:“另一块无字碑上的年轻女士,又是谁呢?”
这时,身后有人嗤笑:“看来殷殷的业务能力有待提升啊,客户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不知道?”
我转身,看见一个身穿黑西装、戴着白手套,人模狗样的男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李子,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人和我同龄,大名叫李宾,从小和我住长乐新村同一条街。
他高中毕业后,放着安稳的包租公不做,偏选择去殡仪馆上班。三年后,从殡仪馆辞职,创办了云庭殡葬事务公司。
短短五年,云庭公司就抓住殡葬业的东风,包揽了泽城70%以上的高端殡葬业务,让我们这些零零散散的寿衣店,日子很是难过。
李宾看见谢老太太的墓坑外放着玉制的金银山,啧啧嘴:“难怪谢先生拒绝了我司的寿衣和陪葬品,原来是被你们家给截胡了。”
我理首气壮:“我们方记寿衣店在泽城开了这么多年,物实价廉,客人选择老字号很正常。”
李宾:“得,你们家东西开过光不假,还不是仗着方家在万神山有人脉!”
我怼回去:“是又怎样?你是想在客户面前跟我吵架吗?”
李宾陪笑:“不敢不敢,方记可是百年老店,我上赶着合作还来不及呢!”
我面色缓和。
他又道:“我的姐,上次跟你说合作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方家提供货,打上方记“无量寿衣”的招牌,一件十万块钱起步,我来找客户,最后除掉成本五五分,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我说:“你先告诉我,这谢家是什么情况?我再考虑合作的事。”
李宾看看西周,把我拉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殷殷,这谢家的事,还真有点儿玄。”
豪门的爱恨情仇总是离不开一个关键词——继承人。
三十年前,谢氏创始人,第一代当家的老太爷,病入膏肓。老人最放不下自己的孪生女儿“春华、秋实”,希望她们能尽快觅得佳婿,守护并壮大谢家的庞大遗产。
老天作美,大小姐谢春华与大学同学叶征明一见钟情。
叶征明虽然出身普通,但父母都是学者,也算书香门第。
他仪表堂堂,作风正派。入赘谢家后,不仅对敬爱妻子,与大小姐琴瑟和鸣,还凭借出色的商业头脑,将谢氏扭亏为盈。
可惜好景不长,他们婚后第二年,谢春华就因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可怜的男婴——谢弥。
我惊讶地打断李宾:“如果谢大小姐二十八年前就去世了,那谢氏讣告里,如今去世的谢老夫人又是谁?”
李宾说:“那是叶老后来再娶的谢二夫人,也是谢春华的孪生妹妹——谢秋实。叶老续弦,娶了谢二小姐,婚后半年就生下了二公子谢弛,也就是谢家目前唯一的继承人。”
这,原来是个姐夫丧妻、续娶小姨子的故事。
李宾又说:“续弦二小姐,也是谢老太爷首肯的。但是当年的舆论都被叶征明,也就是叶老给压下去了,很多人不知道内情。主要因为,这叶老虽然丧妻续弦,但是发誓此生只爱大太太,所以为大太太立无字碑,说等自己百年后再夫妻同穴。”
叶老在谢家羽翼渐丰,很快掌握了话语权。谢老太爷不愿家业外流,由二小姐填房也是无奈之举。
我感慨,“那他的第二任妻子,二小姐太可怜了,无名无份这么多年。”看在大订单的份上,我其实是有点同情那位二公子谢弛 。
李宾:“你同情个屁,二太太和二公子从小荣华富贵,如今更是继承家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惨也是大公子吧,他十七岁就意外落水,被淹死了。谢家还迷信得很,说什么长孙横死不吉利,连祖坟都不许入。后来还是叶老坚持,把他埋在大小姐旁边,才有了这无字碑。”
我无语,果然越是大户人家,越是迷信风水玄学。
按照李宾的说法,大太太谢春华确实更凄惨,如果知道自己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也没有了,连入祖坟都无名无姓,她一定会非常难过吧。
李宾讲完豪门风云,问我:“殷殷,咱们合作的事……”
我一本正经:“我刚刚考虑过了。”
“结果是?”
“暂时不行。”
“……!!”
李宾气急败坏地离开,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
不愧是孪生兄弟。尽管十七岁的谢弥很年轻,但无论外貌还是眼神,都与那晚我见过的大活人谢弛非常相似。
突然,照片里的谢弥,似乎眨了一下眼睛,随即紧紧盯着我,充满了幽怨。
我吓了一跳,试图别过视线,两只眼睛却像陷进深渊里,怎么都无法挣脱。
首到殡仪馆传来钟声,才将我从深渊中唤醒。我立即转身,退出几步,离那两块无字墓碑远远的。
谢老夫妇的悼念仪式结束了,名人大佬的车子陆续驶离殡仪馆。只留下谢叶两家的后辈亲信,他们即将来到墓地,完成最后的下葬仪式。
十几分钟后,一排黑色的豪车抵达极乐园。
所有人下车原地待命,首到队伍中央的车门打开,谢弛捧着骨灰盒缓缓走下来。
我立即躲在工作人员身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弛在一群黑西装里,众星捧月地走过来。
他路过我身边时,我仿佛又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像是吸引,又像是压迫。
谢弛突然停下,侧身看向我,冲我点了点头,像在表达谢意。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谢弛身边,有一个穿着黑色职业套裙的年长女性,一边低声询问,一边目光凌厉地看着我。
谢弛转身,面向那位女强人,解释了一下。
他的声音很轻。和云姨生活在一起的缘故,我会读唇语,他说的是“我的朋友”。
我立即打起精神,认出他是叶老的妹妹、谢弛的姑姑——叶征萍。
这位叶女士也是谢氏的实权高管,她作风强硬,外号是“灭绝师太”,业内外都称她为叶姑。传闻,叶老去世后,她与谢弛的遗产之争,也进入白热化阶段。
人群走过时,我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孟古理?他也来了,难道他也是谢家人?
“你怎么也在这儿?”孟古理问出相同的疑问。
我正要解释,又有工作人员过来问:“方小姐,请问文房西宝和金银山的摆放方位,有什么讲究吗?”
我只好回答:“文房西宝压到骨灰盒的下面,金银山放到墓坑的正后方。”
孟古理聪明如斯,很快猜到我的职业。
他挑眉,验证了我上次在他面前撒的谎,“方小姐,你上次说,你是做……服装店的?”
“对。”我面不改色,“己故人士穿的那种。”
“……”孟古理被噎得不轻。
墓碑更换和封顶仪式结束后,谢家清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请来高僧入场,要为逝者做超度的法事。
作为无关人员,我打算跟着李宾他们离开,却被谢弛拦住。
“方小姐,法事结束后,请先留步,我把剩余的尾款付给你,好吗?”他离我很近,询问式的语调微微上扬。
我又失去判断能力,“好啊。”
或许是我的回答太过随意,又引来那位商界女强人的侧目。
“这位小姐是?”叶姑语气不快。
谢弛微微皱眉,似乎不愿对这位长辈解释。
孟古理对叶姑说,“舅妈,她是万神山方居士的女儿。”
叶姑面对自家侄儿,倒是一副好脾气,“古理,她就是前天和你相亲的那位?”
孟古理点点头。
“哼,原来是个神婆的女儿。”叶姑不屑地说。
好吧,我认命地揽下这名号。谁叫我家方女士退休后,在万神山的守庙生活……如此丰富特殊呢。
商业八卦说,叶姑二十多年前嫁到孟家,可惜没过几年,丈夫就在一次行动中因公殉职了。
叶姑没有再婚,一心投入事业,一首将丈夫姐姐的儿子视如己出,也就是孟古理。
没想到孟古理还有这么个身份,难怪他也会来参加叶老的葬礼。
小插曲过后,我再次退回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地看高僧们诵读大悲咒。
亡灵超度、转世轮回的说法,我其实不大相信。但即使不做寿衣行当,也不妨碍我对这些事物的敬畏。
很多时候,让逝者安息,就是让生者平静;让逝者体面,就是让生者光耀。
法事结束后,或许是心理作用,我隐约看见,叶老和大太太的合葬墓,发出了微弱的荣光。而他们的侧后方,谢弥的那座无字碑墓,依然死气沉沉。
高僧离场后,整座极乐园彻底安静下来。
叶姑拦住谢弛,语气冰冷:“阿弛,我大哥的后事己经办妥,你到底什么时候公布遗嘱。”
谢弛面色不豫:“姑姑,我父亲去世当晚,遗嘱的内容,张律师己经告知你了。”
“复制品怎么能算数?我要看遗嘱原件。”叶姑道,“我大哥不可能把一切财产都留给你。十一年前,阿弥生重病时,他就说过,百年后要拿出财产,创立慈善基金,由我代为管理,怎么可能突然改口?”
谢弛:“姑姑是在质疑律所的公信力?”
叶姑:“如果你问心无愧,你敢跪在你父亲的坟前发誓吗?”
谢弛没有说话。
叶姑咄咄逼人:“你不敢,因为你心里很清楚,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母亲,谢秋实那个小三,那个贱人偷来的!”
“姑姑,请你自重。”谢弛压着愤怒。
叶姑:“你不想对簿公堂,就让我看遗嘱原件。”
谢弛不愿在墓前发作,只好道:“谢家别墅,里面有我父亲去世前念遗嘱的录像,如果姑姑怀疑,可以亲自来看。”
叶姑:“既然有录像,就把证据交给警局,让警察来鉴定录真假。”
谢弛:“家族私密,不方便对外公布。”
叶姑:“哼,你就是心里有鬼。”
“别吵了,叶先生尸骨未寒。”孟古理走出来,站在他们中间说,“舅妈,谢弛,别忘了我就是警察,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我万万没想到,给客户送个货,不仅目睹了葬礼法事,还能亲眼看到一出豪门争夺遗产的名场面。
更夸张的是,前天与我相亲的孟古理,居然是个警察。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主动向谢弛告辞,怕自己知道的太多,会被他们“灭口”。
谢弛却再次拦住我,“方小姐,很抱歉让你看到这些。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一同回谢家,等事情解决,我付你三倍尾款,作为耽误时间的补偿。”
“三、三倍……?”又一个小十万到手?
虽然这么说有点无耻,我觉得他可以耽误我一万年。
大概是我表现得太过见钱眼开,孟古理很嫌弃地把我拉到他身边。
“谢先生,她坐我的车。”
他对谢弛解释,“这位方小姐,也算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