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的船板在脚下微微晃动,发出吱呀的轻响。苏眠蜷缩在船舱角落,听着外面湖水拍打船帮的声音,像某种缓慢的心跳。陆沉在船头调整着船桨,月光透过竹编的篷顶,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手腕的藤蔓印记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青芒。
“他们没追来。”陆沉的声音从船头传来,带着水汽的,“那些人好像很怕这片湖的中心。”
苏眠探出头,看见岸边的手电筒光柱还在晃动,却始终停留在浅水区,像被无形的墙挡住。她低头看向湖面,发现船身周围的水色比岸边深得多,近乎墨色,只有鱼群游过的地方,才会泛起银亮的涟漪,像撒落的星子。
“影刚才说‘填了会出事’。”苏眠想起那个戴假脸的黑影,还有他喉咙里的气泡声,“这片湖对他们来说,不止是鳞片的来源。”她翻开木箱,十二枚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其中新找到的十一枚边缘都有细微的齿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陆沉突然指向船尾。那里的水洼里,不知何时多了片巴掌大的荷叶,叶片上托着一封泛黄的信封,没有邮票,也没有收信人,只在封口处盖着个藤蔓形状的火漆印。
“是从水里浮上来的。”陆沉捡起信封,指尖刚碰到火漆,印泥突然化开,变成一滩青绿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渗进皮肤。他闷哼一声,眼前闪过一串混乱的画面:穿旗袍的女人在湖边烧信,灰烬被风吹进湖里,无数封信从湖底浮上来,信封上都盖着相同的火漆。
“看到了什么?”苏眠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发现他手腕的藤蔓印记正在快速闪烁,像接触不良的灯泡。
“很多信……”陆沉按住太阳穴,声音发沉,“她在销毁证据。1947年的秋天,她烧掉了所有和‘生命线’相关的信件。”他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信纸,纸张薄得近乎透明,上面的字迹用的是极细的毛笔,笔锋娟秀,和日记里的笔迹完全一致:
“致第七个觉醒者: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己经沉入镜湖了。别为我难过,这是守护者的宿命——当时间褶皱无法修复,就用自身的记忆喂养藤蔓,让它暂时稳定。
那些没有倒计时的人,是‘剥离者’。他们偷走了部分能力者的时间感知,用来屏蔽自身的存在。影是第一个成功的实验体,他的身体里一半是人类,一半是镜湖底的‘时间苔藓’,所以他能在虚实之间穿梭。
月相仪的另一半藏在档案馆的钟楼里,和1947年的月相记录放在一起。找到它,你会明白为什么褶皱总在三点十七分扩大——那是初代守护者牺牲的时间。
最后,小心钟楼里的座钟。它不是普通的计时工具,而是……”
信纸在这里突然断裂,像是被利器裁过,边缘异常整齐。剩下的字迹消失在撕裂处,只留下一点墨痕,像滴未干的泪。
苏眠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发颤。她想起日记第三页提到的“初代守护者”,想起老板娘脖颈的勒痕,突然意识到这封信里的“她”,或许就是照片上那个穿旗袍的女人——那个被时间苔藓吞噬,最终选择沉入湖底的日记主人。
“时间苔藓……”陆沉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想起父亲笔记里的只言片语,“能侵蚀记忆的东西,被它缠上的人,会慢慢忘记自己是谁。”他看向船尾的水洼,那片荷叶己经开始枯萎,边缘卷成焦黑色,像被火燎过,“这封信是她的记忆碎片化成的,刚才影的力量刺激了湖底的苔藓,才让它浮了上来。”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不是水流冲击,而是像被什么东西从水底撞了一下。苏眠扶住木箱,看见十二枚鳞片同时亮起,在箱底投射出一个旋转的藤蔓影子,影子的中心,慢慢浮现出一行发光的字:“雾要来了”。
“雾?”陆沉抬头看向天空,刚才还挂着残月的夜空,不知何时己经被厚厚的云层覆盖。湖面开始升起白色的雾气,起初只是淡淡的一缕,很快就变得浓稠,像牛奶一样泼洒在水面,能见度迅速降到不足三米。
船桨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像是被水底的东西缠住。陆沉用力拔桨,却只拽上来一团墨绿色的水草,草叶间缠绕着几缕银白色的丝线,和旅馆水缸里的青苔织成的网一模一样。
“是时间苔藓的菌丝。”苏眠认出这东西,“信里说它能侵蚀记忆……”话音未落,她突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雾气里开始浮现出模糊的人影——有穿蓝布衫的老板娘在柴房里埋东西,有穿旗袍的女人在钟表店擦拭月相仪,还有个看不清脸的男人,正将一枚青铜指针插进墙壁的齿轮里。
“别盯着雾看!”陆沉突然按住她的肩膀,他的掌心滚烫,“这是幻觉,苔藓在试图读取我们的记忆。”
苏眠猛地闭上眼,却挡不住那些画面往脑子里钻。这次的画面更加清晰——是她小时候的场景,父亲举着一本画满藤蔓的画册,在灯下教她辨认那些符号,母亲站在旁边削苹果,果皮连成一条完整的线,像未断的时间。画面的最后,父亲把画册锁进书房的抽屉,低声说:“等你十六岁,就告诉你这是什么。”
可他没能等到。父亲在她十五岁那年失踪,书房的抽屉被撬开过,画册不见了。
“苏眠!”陆沉的声音像块石头砸进迷雾,“集中精神看印记!”
苏眠猛地回神,低头看向手腕。藤蔓印记正在发烫,光芒穿透雾气,在船舱里形成一个稳定的光圈。光圈内,那些幻觉瞬间消散,只剩下真实的船板和木箱里的鳞片。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经走出了船舱,半个身子都探在雾里,再往前一步就要掉进湖里。
“谢谢你。”她退回来时,指尖还在发颤。刚才的幻觉太过真实,父亲的声音、母亲削苹果的动作,甚至空气里的苹果香,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陆沉摇摇头,指着船桨上的水草:“它们在针对我们的记忆。你的幻觉是家人,我的……”他顿了顿,目光沉了下去,“是父母失踪那天的场景,他们被藤蔓缠住,拖进了镜子里。”
雾气越来越浓,己经看不清船外的任何东西,包括水面。船仿佛悬浮在一片纯白的虚空里,只有湖水拍打船帮的声音,提醒他们仍在移动。苏眠突然听见雾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很轻,像有人在不远处读信。
“谁在那里?”陆沉握紧船桨,藤蔓印记的光芒又亮了几分。
声音停了。片刻后,一张纸从雾里飘了过来,落在苏眠脚边。是信纸的后半段,边缘同样整齐,显然是被同一件利器裁开的。上面的字迹比前半段潦草,带着明显的颤抖:
“……是时间的锚点。钟楼的座钟里藏着初代守护者的记忆核心,找到它,就能知道如何彻底修复褶皱。但记住,锚点每转动一次,就会消耗一个守护者的记忆。影在找它,他想彻底撕碎褶皱,让时间苔藓吞噬整个世界。”
“记忆核心……”苏眠将两段信纸拼在一起,裂缝处的墨痕刚好对上,“她是被影杀死的?”
陆沉没有回答,他正盯着雾气里的某个方向。那里的雾比别处更浓,隐约能看见一个船影,和他们的乌篷船一模一样,甚至能看到船头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背影,正缓缓转过身来。
“别回头。”陆沉突然抓住苏眠的手,将她拽进船舱,“那是苔藓制造的镜像船,会复制我们的动作,一旦对视,就会被它困住。”
他迅速放下船篷,用竹篾将缝隙堵死。船舱里瞬间变暗,只剩下鳞片透出的微光。苏眠听见外面传来另一个“船桨”划水的声音,节奏、力度,都和陆沉刚才的动作分毫不差,甚至连船板吱呀的频率都一模一样。
“它在模仿我们。”苏眠的心跳得飞快,掌心全是汗。她能感觉到船身另一侧,有什么东西正隔着木板与他们相对,像镜子里的倒影。
不知过了多久,划水声突然停了。雾气开始变淡,阳光像针一样刺破雾层,落在船篷上。陆沉掀开一条缝,外面的世界己经变了——雾散了,湖面恢复了墨色的平静,远处隐约能看见一片陆地,岸边有座老旧的钟楼,尖顶首插云霄。
“是档案馆的方向。”陆沉认出那是城北区的钟楼,档案馆就设在钟楼所在的建筑群里,“苔藓的镜像船消失了。”
苏眠跟着探出头,发现船尾的水洼里,那片枯萎的荷叶己经彻底焦黑,上面放着一枚新的鳞片,比木箱里的任何一枚都要大,边缘没有齿痕,反而刻着个极小的“七”字。
“第七枚鳞片。”她将鳞片放进月相仪的第七个凹槽(上弦月刻度),这次没有听到咔嗒声,但水底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苏醒。
两人同时看向岸边的钟楼。钟楼上的时钟刚敲过三下,指针指向三点十七分。钟声落下的瞬间,他们手腕的藤蔓印记同时亮了起来,在空气中投射出一行流动的字:
“钟楼的座钟,在1947年10月17日后,就再也没走过。”
苏眠突然想起日记里的“时间锚点”,心脏猛地一跳。那座停在三点十七分的钟,会不会就是旗袍女人信里提到的锚点?而影要找的,就是藏在里面的记忆核心?
她低头看向木箱里剩下的五枚空槽,突然意识到月相仪的凹槽数量(十二个),正好对应着他们之前在废品站地下室看到的十二座钟表,也对应着一年的十二个月。或许当十二枚鳞片集齐时,不仅能修复时间褶皱,还能唤醒那些被苔藓吞噬的记忆。
陆沉收起船桨,将乌篷船泊在岸边的芦苇丛里。他从背包里翻出地图,用红笔在档案馆的位置画了个圈:“我们得在天亮前进去。档案馆的老管理员据说认识初代守护者,或许能问出更多线索。”
苏眠将那枚刻着“七”的鳞片贴身收好,指尖能摸到鳞片背面的纹路,像一张微型的地图,标注着某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她抬头看向钟楼,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像某种警告。
就在这时,她发现钟楼的阴影里,站着个穿灰色风衣的老人,正拄着拐杖,静静地看着他们。老人头顶没有倒计时,但他领口露出的一角手帕上,绣着个熟悉的符号——正是日记里反复出现的藤蔓钟表。
“他是谁?”苏眠拽了拽陆沉的衣袖。
陆沉的目光也落在老人身上,藤蔓印记突然微微发烫。他摇摇头,却握紧了口袋里的军刀:“不知道,但他身上的气息,和老板娘的铜纽扣很像。”
老人似乎察觉到他们的注视,缓缓抬起手,朝他们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转身走进了档案馆的大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湖边清晰地传来,节奏竟和乌篷船的吱呀声完全一致。
苏眠看着老人消失的背影,突然想起那封未寄出的信。旗袍女人说“别相信任何头顶没有倒计时的人”,可这个老人,既带着藤蔓符号,又没有倒计时,他到底是敌是友?
船板上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串未完成的密码。苏眠知道,答案或许就在那座停摆的钟楼里,在那些尘封的月相记录里,也在那个神秘老人的拐杖声里。
她深吸一口气,跟着陆沉跳下船,踩在沾满露水的岸边。脚下的泥土带着潮湿的腥气,混合着钟楼方向飘来的、淡淡的铁锈味——那是时间锚点转动时,特有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