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深秋,洛阳城的暮色被一层铅灰色的云翳绞碎。当金吾卫敲响暮鼓第西通时,铜驼巷深处的醉仙楼正飘出胡姬弹奏的琵琶声,忽然“咚”一声闷响,从二楼临街窗沿滚落个黑影,砸在油布覆盖的货担上,烂熟的葡萄混着暗红血珠迸溅在青石板缝里。巡夜的武侯铺武侯李九提着气死风灯凑近,就见那具穿锦袍的尸体右手紧攥半片焦黑的绢纸,指节缝里渗着蜡油——纸上用硫磺粉画着断裂的龙纹,龙首处钤着个模糊的“武”字朱砂印。
这己是半月内第三起类似的暴毙案。前两具尸体分别出现在西市胡商邸和漕运码头,死者身份悬殊,一个是经营香料的粟特商人,另一个是专管粮船的小吏,唯独相同的是现场都留有带“武”字标记的残片。大理寺丞匆匆赶到时,李九正用刀尖挑起那半片绢纸,蜡油遇风凝固成诡异的鳞片状:“大人,您瞧这龙纹断处,像不像去年博州谋反时逆党用的暗号?”
夜风卷着洛水腥气掠过巷口,吹得灯笼光飘忽不定。大理寺丞将绢纸小心放入蜡封的竹筒,忽然瞥见尸体领口露出半截猩红抹额——那是西域康国商人特有的配饰。他猛地想起三日前接到的密报:鸿胪寺译语人王玄策从疏勒回国时,曾携带数箱“奇珍”入关,其中一箱在洛阳城外被山匪劫走,至今下落不明。
“封锁现场,验尸时注意指甲缝和鞋底。”大理寺丞沉声下令,“再派两个人去查今夜所有关闭的胡商店铺,尤其注意经营硫磺、硝石的。”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骑快马冲破暮色停在巷口,为首那人翻身下马,紫袍玉带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沉郁的色泽——正是大理寺卿狄仁杰。
“大人!”大理寺丞连忙迎上去,将竹筒呈上。
狄仁杰借灯笼光细看绢纸上的断龙纹,指尖在“武”字印上停顿片刻,忽然问:“死者身份查清了吗?”
“像是西市的粟特商人,名叫安毕罗。”大理寺丞顿了顿,“不过方才发现他鞋底沾着特殊的红泥,据查是河东道龙门山附近才有。”
龙门山?狄仁杰眸色一沉。半月前,河东道巡察使曾密报,说当地发现废弃的铸铁坊,炉渣里验出军用甲胄的残片。他将绢纸放回竹筒,忽然注意到安毕罗紧握的右手指尖有灼痕,指甲缝里嵌着些细小的琉璃碎屑,色泽与十年前赵州私铸坊案中查获的弩机瞄准镜碎片极为相似。
“元芳,”狄仁杰转向身后的亲随,“你即刻去鸿胪寺,调取安毕罗近半年的通关文牒,重点查他往来西域时运输的货物清单。再派人去西市安记香料铺,搜查是否有暗格或密道。”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记住,不要惊动任何武姓商铺。”
李元芳领命而去,马蹄声渐远。狄仁杰蹲下身,拨开安毕罗染血的鬓发,只见死者耳后有个极淡的朱砂点——这是突厥某部落标记死士的符号。他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密信,说突厥残部正与西域诸国密谋借道河西东进,而牵头者似乎与神都某支武氏旁支过从甚密。
“大人,您看这个。”李九从安毕罗腰间解下一个牛皮钱袋,里面除了几枚波斯银币,还有半枚青铜鱼符,鱼眼处嵌着颗淡青色琉璃珠。
狄仁杰接过鱼符,指尖触到琉璃珠时猛地一凛——这珠子的色泽与质地,和二十年前他在豫州查抄的反贼信物分毫不差。当年那起案子牵扯到十二州官员,最终却因酷吏插手而草草收场,首犯至今下落不明。他将鱼符纳入袖中,抬眼望向沉沉夜色中的宫城方向,明黄色的宫灯在雨幕里若隐若现,宛如巨兽微睁的眼。
“回大理寺。”狄仁杰翻身上马,“通知值夜的书吏,将近三年所有涉及武姓、西域商队及兵器私铸的案卷全部调出,另外,备一份加急密折,我要即刻入宫面圣。”
马蹄踏碎巷口的积水,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鹭。当狄仁杰的马队穿过天津桥时,洛水上游忽然漂来几盏异样的河灯,灯面绘着残缺的龙纹,在波涛中明明灭灭,宛如无数只窥视人间的眼睛。他勒住缰绳,回望对岸鳞次栉比的坊市,那些紧闭的窗扉后,不知藏着多少等待引燃的引线,而这遍布朝野的五千逆党,此刻或许正蛰伏在某个角落,等着龙鼎倾覆的第一声弦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