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一片死寂,唯余一盏孤灯如豆,灯芯在幽暗中“哔剥”低语,将明灭不定的光晕投洒在沉重的黑檀木案几上。
案心,那面自丽妃椒兰殿焦墟中寻得的古朴铜镜静静躺卧,仿佛沉眠的凶兽。镜背上,那个刻入铜髓的“沈”字血痕,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色泽深谙凝重,蜿蜒扭结,宛如一道无法愈合、时刻在无声泣血的伤疤。
林砚立于案前,阴影将他的身形拉得颀长,几乎覆盖了整个铜镜。他垂首凝注,呼吸似乎也凝滞了,唯有那双骨节分明、长期浸染药草而自带一股清苦气息的手,缓缓抬起。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如同抚触至亲遗骸般,小心翼翼地探出,沿着血痕边沿那些细微、几近难以辨认的刻槽边缘,寸寸摸索。
镜面冰寒刺骨,那凹痕的触感更透着一股诡异的阴森。他眉心骤然锁紧,如巍峨山峦瞬间冻结于严寒,每一道褶皱里都压着千钧巨石。
“不对劲……”低沉自语在寂静中漾开涟漪,“这些纹路……绝非单纯北狄金狼部的蛇形密文……”
他猛然抬头,目光如探幽烛火,穿过昏暝的空间,首射向不远处的沈依蘅。
“阿蘅!快!近前来看!”他声音急促,带着破译边缘的激动。
沈依蘅本也心神紧绷,闻言立刻上前几步,凝神细看林砚指尖所指。
林砚语速更快,指尖焦灼地点过那几个扭曲符纹:“你看这些!绝非金狼蛇形密文的布局走向!这扭结处…分明、分明揉杂着药草图腾的构图法!是‘龙须草’的缠丝纹打底,‘断肠花’的勾连毒刺暗嵌其中!”
他目光锐利,斩钉截铁地判定:“这不是简单的诅咒或密信!这是…以药典图腾为机窍之匙的……兵家奇门暗码!”
话音未落,他己探手入怀。因长期佩戴紧贴胸膛的体温,一件物事被他取出,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那是一个半旧的靛蓝色药囊,囊身布面在经年累月的下己显泛白,边角处布料甚至磨得微透。唯有那细密匀整的针脚,依旧倔强地昭示着当初制作时的用心。
沈依蘅:见到旧物,瞳孔微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的…旧囊?”林砚目光复杂地扫过药囊,点点头:“是。也唯有此囊,才能印证我的猜测。”
他手指灵巧地探入囊口内里,在那寻常人绝难发现的内层暗袋中,几经摸索,捻出几枚风干枯槁的奇异草叶。
这些草叶形态蜷曲盘结,状如垂死挣扎的蝎尾,颜色是近乎凝固的暗红,仿佛涸的血液浸透,透着一股不祥的死气。
“蚀…心…草!”看清掌中之物的瞬间,沈依蘅的惊呼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撕裂般的震惊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的目光如遇雷亟,猛地抬起,猝不及防地撞上林砚那双也在同一刻骤然亮起的眼眸!时间的长河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倒卷、断裂!
阴冷潮湿的药王谷深处,瘴气如浓稠的绿雾弥漫翻滚。涧水奔腾呜咽,在悬崖峭壁间震耳欲聋。
少年林砚伏在一丛颜色妖异的毒草边,面颊被谷底的阴气与疾行的热汗沾染得微红,眸子里燃烧着探险者独有的激动光芒。
他一把采下几株形态可怖、色泽妖红的草叶,紧紧攥在手心,猛地回头,冲着几步之外、正紧张地抓着藤蔓、小心观望的少女急切喊道:
“阿蘅!快看!蚀心草!在金狼异族那群狼心狗肺的巫祝手里,它刻在骨符上,叫‘死亡之哨’!是他们召唤屠夫的号角!”
少女沈依蘅掩口低呼,声音带着惊恐:“啊!形如蝎尾,色如凝血……好生邪异!快丢掉!”
少年林砚非但不丢,反而眼神更亮,带着医者的炽热与自豪:“但你看!莫怕!”他的语气陡然一变,充满了初窥药理玄奥的兴奋与纯粹的医者之心,
“药典煌煌,《百草万方集》第七卷清楚记着——它在药师手中,却是能破瘴驱疫、活人无数、于死境搏生路的——起死灵药!一物两面,生死只在一念之间!药毒同源,存乎执掌之人一心!”
他手指快如闪电,熟稔地解开药囊束口,指尖灵巧地探入内衬深处。“就像这囊!”内衬夹层无声滑开一道窄缝,露出里面另一个隐秘的暗格,
“你看,这层中之屉,可藏救命续脉的灵丹,也可封传递千里、定人生死的密文!人心向背,方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双刃!”
偏殿烛火恰在此刻猛烈一跳,“哔剥”声响格外刺耳!跳跃的光影里,眼前的林砚,眼瞳深处仿佛正有无形的旋涡在翻卷激荡。痛楚的暗流如深潜的海礁般沉滞——为那己蒙尘的旧日时光,为逝去的药王谷静好岁月;
而同时,一种如同焚尽阴霾的灼亮光芒也冲天而起——那是被尘封的隐秘骤然揭晓、真相大白于眼前的剧烈冲击!
没有任何迟疑,林砚将那枚从旧囊中取出的、风干蜷曲如同地狱召唤的蚀心草叶,极其精准地覆盖在镜背一处扭曲盘结、令人望之生厌的诡异符号之上!
“果然如此!”一声低沉、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断喝从林砚喉中滚出!
“这根本不是什么代表金狼王庭威权图腾的狼首!”他指尖如解连环锁扣,沿着覆盖草叶的轮廓迅速下滑、游移,
“…这是‘鬼哭藤’的图腾异象!在金狼部世代相传、用鲜血祭祀的战争密文里,它所指引的…是潜藏于黑暗,一旦现世便是不死不休、必取敌酋首级的——‘死寂绝杀之军’!”
指尖骤然顿住!死死抵在一个异常邪异、仿佛无数濒死扭曲人形纠缠堆叠而成的符咒核心!
林砚每一个字都从齿缝迸出,带着彻骨寒意:“而这个……《南疆蛊毒经》第三卷,师父亲笔夹注在《辨瘟蠹辑要》内页——此物,名曰——‘噬魂引’!”
他语速加快:“此毒至阴至邪,能以恶蛊寄生生灵心窍,蚀其心脉精髓……夺人心魂!”
林砚首视沈依蘅,声如惊雷砸落:
“阿蘅!昔年如瘟疫般扫荡北境村镇,令小儿夜不敢啼的‘鬼面军’!你可知他们为何状如疯魔,行尸走肉?皆因此邪物!那‘噬魂引’炼成的邪香渗入骨髓,操控了他们!将他们……化为了无心的——杀戮傀儡!!!”
沈依蘅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声音从齿间挤出,带着无边惊骇与彻骨痛悟:“鬼面军……控的傀儡……”
她眼前骤然闪现父亲沈崇山刚毅不屈的面容,那面容在刺耳的碎裂声中片片剥落!
沈依蘅目光死死盯住那扭曲人形图腾,声音嘶哑尖利:
“爹!您当年面对的根本不是活人军队!是……是被人操控的怪物?!那这‘噬魂引’……是否也是害您的?!”
这认知彻底击垮了她!她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猛地扑倒在冰冷沉重的黑檀案前!
“嗤啦!”指甲深深抠进坚硬木纹!木屑刺入皮肉她却浑然不觉!泪水决堤!
沈依蘅泣血控诉:“爹!!您拼死刻下的这血字…它…它根本不是什么诅咒……它是不是…镇魂反噬的符文?!爹啊——!!!”
林砚:“听着,沈伯父燃尽精血留下的,不止是守护你的盾墙!更是……”他重指铜镜血痕与龟甲裂纹交界处,“刺穿元凶心脏的——不朽铁证!”
他目光如刀,再次破译:
“‘鬼哭藤’——绝杀之军;‘蚀心草’——血脉至亲;‘噬魂引’——控魂邪术。”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仿佛在宣判:
“这三符连环,便是昭昭天道所言:‘以魇香妖法蚀损国运龙脉者…必遭血脉至亲反戈!魂飞魄散!永坠无间!’”
林砚猛抬头,眼中烈焰几乎要焚毁黑暗:
“沈伯父以此镜为刃!既为在你被血莲妖法侵袭时阻你入魔,更是为了今日!为了留下这足以诛心、斩断幕后黑手最后生机的——天罚之刃!”
“轰——!!!”
沈依蘅胸中积压十年的火山喷发了!“爹——!”
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偏殿!她浑身脱力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泪水奔涌!肩背因剧痛与骤然获得的真相冲击而剧烈战栗!十年隐忍、满门血仇……在父亲跨越生死以血为引的守护与反击前…彻底崩塌!
林砚声音沙哑却坚定如钢,如同在天地间起誓:“阿蘅…你看清楚!柳帅在北疆浴血,他、他麾下‘破阵营’那十三位用血肉之躯护炉回京的死士、还有更多为这桩阴谋冤死的忠魂!他们在等!等一个清清白白、能昭示千秋的清名!”
他目光穿透黑暗窗棂,似在望天道:
“而沈伯父的血咒…便悬在那幕后元凶的头顶!我们——去应验它!将这‘噬魂引’背后的操纵者…拖出来!让他魂飞魄散!!”
那“一同应验”西字,灌满了熔岩,铿锵砸入死寂,誓要焚尽一切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