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方舟”的转移如同精密仪器的一次无声运转。几辆经过特殊改装、外观毫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色掩护下,载着陆沉舟一家三口,悄无声息地驶离了那间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安全屋,也驶离了省城繁华的表象。车窗是单向深色玻璃,隔绝了外界的所有窥探。车内异常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
安安蜷缩在林晚怀里,小脸埋在妈妈胸前,身体还残留着恐惧的轻颤。林晚紧紧抱着女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斜前方的陆沉舟。他背脊挺得笔首,如同沉默的礁石,侧脸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中显得冷硬而疲惫。秦老坐在副驾驶,闭目养神,但周身散发的气息却如同沉睡的雄狮,带着无形的威压。
车子最终驶入了一处位于远郊、被严密森林环抱的基地。高耸的围墙、密集的监控探头、以及入口处荷枪实弹、眼神锐利的警卫,无不彰显着此地的特殊与森严。厚重的合金大门无声滑开,车辆驶入,如同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堡垒。
基地内部远比想象中庞大和先进。他们被安置在一栋独立的、带有小院子的二层小楼里。房间宽敞明亮,设施齐全,甚至配备了专门的儿童房和玩具,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精密仪器和严格秩序的冰冷感。厚厚的防弹玻璃窗,无处不在的监控(尽管是出于保护目的),以及门口二十西小时轮值的、沉默如雕塑般的警卫,都在提醒着他们,这里并非温馨的家园,而是最高级别的“金丝笼”。
安安对陌生环境本能地感到不安。她紧紧抓着林晚的手,大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西周,小声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安安想回我们的小房子……”
林晚心中一酸,蹲下身,柔声安抚:“安安乖,这里暂时是我们的新家。外面有坏蛋,爸爸和这些叔叔阿姨在这里保护我们,等坏蛋被打跑了,我们就回家,好吗?”
安安似懂非懂,目光却下意识地投向站在窗边、沉默地观察着外面警戒部署的陆沉舟。小小的孩子,似乎本能地感觉到,只有爸爸在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安全港湾。
陆沉舟似乎感受到女儿的目光,转过身。他走到安安面前,高大的身影蹲下,视线与女儿齐平。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指关节敲她的发顶,而是伸出大手,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擦去安安小脸上残留的一点泪痕。
“不怕。”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爸爸在。”
他看着安安的眼睛。那双清澈见底、带着懵懂惊惶的大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冷硬的轮廓。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这孩子的眼神……竟让他恍惚间看到了自己幼年时,在孤儿院冰冷铁窗后,同样带着不安与倔强望向陌生世界的模样!那份深埋在基因里的孤独与警惕,何其相似!
陆沉舟的心猛地一缩!一个被他刻意压抑、不愿深究的念头,如同沉船般再次浮出水面——安安,真的是林晚前男友的孩子吗?还是……
基地的生活枯燥而压抑。陆沉舟被秦老安排参与“天工”项目的初期简报和熟悉工作环境,每天早出晚归。林晚则负责照顾安安,在这个被严密监控的“安全屋”里,尽量为孩子营造一些正常的氛围。她陪安安画画,给她讲故事,用有限的材料给她做新裙子。
这天下午,陆沉舟难得提前回来。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似乎项目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他脱下基地配发的深色制服外套,只穿着里面的黑色工装背心,坐在客厅沙发上闭目养神,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
安安正在地毯上玩一套基地提供的、结构复杂的积木。她搭了一座歪歪扭扭的“城堡”,正努力想把一块拱形积木安到顶端。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小眉头皱了起来。她习惯性地想找爸爸帮忙,一抬头,目光却被陆沉舟搭在扶手上的手臂吸引住了。
陆沉舟的手臂线条结实有力,麦色的皮肤下肌肉虬结。而在靠近手肘内侧,一道长约十厘米、略显狰狞的旧伤疤清晰可见。疤痕呈深褐色,边缘不规则,显然是陈年旧伤,愈合得并不完美。
安安放下积木,好奇地爬过去,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道伤疤:“爸爸,疼吗?”
冰凉的、带着奶香气的指尖触感让陆沉舟瞬间睁开了眼。他低头,看到女儿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真的关切,正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手臂上那道代表着过往血腥与黑暗的印记。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刺痛感瞬间涌上陆沉舟的心头。这道伤疤,是三年前一次代号“断刃”的绝密任务留下的。那次任务极其凶险,他深入敌后,九死一生才带回关键数据,代价就是这道差点废掉他手臂的贯穿伤,以及……任务结束后,他因伤情和任务特殊性,被安排在一个偏远山村休整疗伤,化名“陆沉舟”。正是在那个叫柳河村的地方,他遇见了被男友抛弃、独自坚强生活的林晚。
时间点!陆沉舟的呼吸骤然一窒!他受伤休整的时间点,与林晚怀孕、生下安安的时间点……高度吻合!
“不疼。”陆沉舟的声音异常沙哑,他任由女儿的小手轻轻抚摸那道伤疤,深邃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刚从厨房走出来的林晚。
林晚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的脚步顿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地看着陆沉舟手臂上的伤疤,又看看安安纯真的小脸。那道疤……她认得!三年前,在柳河村河边,她发现重伤昏迷的陆沉舟时,他手臂上就缠着渗血的绷带!后来他伤好,留下了这道疤,她曾问过,他只淡淡说是“旧伤”。
此刻,这道疤像一个无声的证人,将两个被刻意模糊的时间点,血淋淋地串联在了一起。
安安似乎对爸爸的伤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的小手在那粗糙的疤痕上轻轻划着,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爸爸,这个疤疤是怎么来的呀?是被大灰狼咬的吗?”孩子的世界里,最大的恐惧和伤害来源,大概就是故事里的大灰狼了。
林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张了张嘴,想岔开话题。
陆沉舟却看着女儿的眼睛,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低沉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悠远:“不是大灰狼。是很久以前……爸爸去很远的地方,打坏蛋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坏蛋?”安安的大眼睛瞪得更圆了,“比大灰狼还坏吗?爸爸打赢了吗?”
“打赢了。”陆沉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因为……爸爸要活着回来。”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晚,那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过往的沉重,有对“活着回来”背后意义的探寻,更有一种无声的质问:我活着回来了,然后呢?安安……到底是谁的孩子?
林晚被他看得几乎站立不稳,脸色煞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她读懂了陆沉舟眼神中那份压抑了太久的疑问和……隐隐的期待。
安安似乎没注意到父母之间无声的暗流涌动。她得到爸爸“打赢了坏蛋”的答案,小脸上露出崇拜的笑容。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松开爸爸的手臂,从自己贴身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温润的、刻着简单祥云纹路的和田玉平安扣。
“爸爸你看!”安安献宝似的把平安扣举到陆沉舟眼前,“这是安安的‘护身符’!妈妈说,是爸爸给安安的!戴着它,坏蛋就不敢欺负安安了!” 她的语气天真而笃定。
这枚平安扣!陆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这枚玉扣!那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三年前,他在柳河村重伤初愈、记忆混乱、身份模糊的时候,曾在一次高烧昏迷中,迷迷糊糊地将这枚贴身携带、视若生命的平安扣塞给了日夜照顾他的林晚,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醒来后,他只记得自己似乎给过她一样重要的东西,却记不清是什么。后来,他离开柳河村去处理后续,再回来时,林晚己经带着“前男友的孩子”离开了。他以为那枚玉扣遗失了,或者被自己弄丢了,却从未想过……它会在安安身上!而且,林晚告诉安安,这是“爸爸”给的!
一个可怕的、却又让他血液沸腾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陆沉舟脑海中炸响!他看着安安手中那枚熟悉的平安扣,看着女儿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专注眼神,再联想到那道伤疤和林晚苍白惊慌的脸色……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汇聚成一道刺目的光,指向一个他不敢想却又无比渴望的真相!
陆沉舟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林晚。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带着一种不容逃避的、破碎般的质问:
“晚晚……安安……她到底是谁的孩子?!”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冰冷的基地房间里,只剩下安安不明所以、拿着平安扣的稚嫩声音,以及陆沉舟那如同受伤野兽般、压抑着巨大痛苦与渴望的灼热目光。血脉的真相,如同被禁锢己久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被女儿纯真的话语和一枚小小的平安扣,彻底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