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日落西山天将迟暮,鸭回圈、鸡上歇,倦鸟归林,竹林里闹腾一阵子,渐渐安静下来,二脸起身回屋去。
二婶己经做好夜饭,坐在门外候着放工的回来。自从住进这石头屋,二脸变得跟寨子里所有男人一样,像个把家的人。放工回来,捎带手路边、坡角捡一把柴火带回来,烧锅做饭、冬天烧火笼,都是好的。要是回来得早,就拾掇门前的菜地。
菜地活儿碎,紧把手就干了。屋里人少,吃不了多少,多出来的送邻居、喂猪喂鸡鸭,都是少不得的。有些菜还可以晒干、腌着,过冬吃,渡青黄。菜地够大,西北种果树、挡风防寒,东南种花草、通风又向阳。才进三月,菜地里,该绿的吐绿了,该黄的也泛黄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气象。
只是石头小屋有些低矮,屋里不够豁亮,门小,远远望着如一张饥饿的嘴。西火思谋着升高加宽,增加窗户重开门,弄得略略像个人住的样子,己经备下不少石头和木料,只等大娘回来,就开工。——大娘来串门,不至于弯腰低头;开工大娘镇场,东家和帮工的都有面子。
“饭好了没,娘?”二脸问。
“好了。马如玉、小西火没跟你一路回来?”娘问。
“她没在医院伺候大娘?今儿回来了?我没看见她呀。”二脸说。
“是回来了。”娘说,“早晨我就看见马如玉回来了,小西火跟着,也看见你大哥了。天黑了,也不见这俩人影儿,你去,去找找咧。”
二脸心里就不高兴,说:“人家老刘家的,放工不回大哥屋里,咋来你这儿。”
“看你这娃儿说的,咋恁不懂事儿。”二婶责备道,“西火兜恁大的灾星,好不容易回来了,咱们总得管顿饭不是。你大哥天天晚黑要去照顾你大娘,你叫她俩自己做饭吃?”
说到这一层,二脸一下子想到马如玉和西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心里更来气,说:“她们俩成双成对的,你反而叫我去找,也不怕我撞破了他俩的好事。”
二婶一反常态、不气不恼、和颜悦色地开导他:“娃儿哎,你的脑子是真不开木哇!西火不是犯大事儿了嘛,这再一走,怕不得个十年八年的?甚至说,能不能回来,都得单论。这顿饭一吃,他开开心心地一走,剩下的,不都是你的好事了吗?”
二脸听得一惊,问:“娘,西火犯了大事儿,你是听谁说的?”
二婶说:“谁说?还不是你大哥。你大哥人长得粗,心眼儿可不粗,每回回来,有事儿没事儿都是先来看我,哪怕站一脚、喝口水,之后才下田去。哪像你,每回出门,屁股一扒拉就走,招呼都不打一个。你说你,下顿饭叫我咋做?做多了,剩了;做少了,不够吃。你大哥叫娘舒心,你这个亲儿子,叫娘闹心。”
二脸想想也是,大概全寨子人都知道了,担心走漏消息的事也就没放在心上,说:“大哥人好,那俩人可不一定。大长一天,都没看一眼,晌午也不来,难不成是饿了一天吗?”
“净争那无用的!晌午,他俩不正好搁你大哥新屋里吃嘛。”二婶嗔怪道,“莫小看这顿饭。哄了西火是小事,关键是哄了你大哥跟马如玉。你动不动去开会,时不时不落屋,哄了你大哥,他天天来看一眼,娘就有个照应嘛,万一哪天死屋里了,也不至于臭,是不?”
二脸说:“娘,你说的啥,瘆人不?”
娘又说:“尤其哄了马如玉,她有个笑脸儿,你俩的事说不定她就答应了呢。”
二脸忙说:“那是那是,都依你都依你,咱屋里娘你还是当家人,一顿饭的事,那还不能做主嘛。”
“你饿了吧,”娘说,“先吃个馍垫巴垫巴。”
二脸说:“不咋饿,等一会儿吧。”
“是咧,等一会儿,一家人一路儿吃饭,热和些。”娘说。
“那我去洗两个酒盅,烫壶酒,一会儿跟她们喝一点儿。”二脸说。
“你坐那儿莫动,我去弄。”娘说。
“我去我去,”二脸说,“你儿子都回来了,还叫你搞么事唦。”
娘说:“我一天到晚无事的鬼样的,屋里事儿我多动动,身上活泛些。”
屋里事,娘做主。二脸想得一阵舒心。
娘进屋,点了灯,屋里稀里哗啦的水响,又是动刀,又是生火,二脸喊:“娘,你又在搞么事?不是说饭做好了吗?”
“饭是做好了,你要跟西火喝酒,娘弄两个下酒的菜。”二婶说。
西火嘟囔道:“待承老刘家的人,比对我都好。在自己家吃顿好饭,搞得跟我沾了光似的。”
二婶说:“兄弟俩,和合酒,算喜酒咧。”
进屋去看,案板上,腊肉、灌肠、咸鸭蛋,都早己煮得油冒冒的,娘正一样样地切着装盘。西火笑着说:“我的娘哎,蒸恁大一碗鸡蛋羹。”
娘说:“醒酒嘛。”
西火听着娘的声音里难得地透着高兴,渐渐也跟着开心起来,问:“娘,今晚黑喝啥酒?”
娘说:“都是贴心人,咱喝好酒。神桌上,那个坛子里的。那会儿,菜地边上挖出来的,估计是你三叔之前窖下的,你尝尝,怪好个味儿咧。”
西火敲开泥封,舀小半瓢喝了,一尝,不错!咂吧咂吧嘴,又把剩余的一口吞了,大赞道:“真是好酒!”当时嘴馋不过,又舀大半瓢,咕噔咕噔几口闷了,笑着感叹道:“你们都能做盗墓贼。这院子前半拉菜园子都是我挖的,也没见挖出来个坛罐片片,咋叫你们一挖,就是一整坛的陈年老窖。”
二婶在屋里咯吱咯吱地笑着说:“那就是你蹭我火儿的口福儿,三爷盼着你俩好咧。”
二脸懂得娘的苦心。回来之前,藏在竹林里抽了一天的烟,一口水都没喝,就吃俩馍,翻来覆去检讨他和西火之间的事,最终还是承认自己很多地方做得过分了些,但刘西火处处压自己一头,尤其他跟马如玉那么亲近,那是夺妻之恨,这恩怨,化解不开。偏偏老娘一片苦心,非得叫跟这冤家对头和好如初,不觉得又开始烦躁起来。娘啊,我可以不跟他刘西火一般见识,可是马如玉只有一个呀!提到马如玉,他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子:刚才,娘不是一首明里暗里跟自己说这顿饭的好处吗?那明显是要撮合自己跟马如玉的婚事啊!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娘在安排些啥,对他这个做儿子的多多少少有些不利。又想着毕竟是自己的亲娘,这所谓的不利肯定不会害得他太苦。
——虽然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但是二脸还是有些担忧。
这隐忧的根儿肯定在马如玉那儿。那女人的鬼点子太多,心思太深,一眼望着处处被动,在自己面前总是吃亏,但二脸自始至终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赢过她一次。因为他俩的事,二脸跟她吵了很多次,马如玉有时以死相逼,有时又满口答应,但从来没让二脸称心过一回。
二脸被黄公安结结实实地抽了一顿皮带,他心里那个窝火说都没处说,这笔账得记在西火头上。这下子,他对西火被判六个月刑期,立马大大的不满意了:压根儿就不够抵消这一顿臭揍,遑论其他。但是,西火己经入狱,报这个仇得等半年,这对他赵二脸睚眦必报的秉性来说,实在太漫长了。
他再次来卫生院看娘和大娘,大娘的一句托付,叫他喜出望外,他做梦也想不到,报复的时机来得那么突然,报复的方式又是那么的精准有力。
一阵嘘寒问暖之后,大娘让二脸坐在自己床边,拉着他的手说:“二儿哎,眼瞅着大娘时日不多啦!大娘这一走,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马如玉。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你大哥己经成家,那个小畜生又百事不成,任是谁嫁他,都是担惊受怕一辈子,我不能把马如玉往火坑里推。你呢,你是公社主任,凭你的精明能干,将来肯定还能提升。就算不能提升,保马如玉少挨几次批斗、少受几次磨难,那也够本了。今儿,当你娘的面,我把马如玉托付给你,这以后,你可要好好待她。”
西火那颗心脏啊,差点儿就要蹦出喉咙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大娘的床面前,咚咚咚三个响头,长长地揖拜,激动地喊道:“多谢大娘疼爱!多谢大娘玉成!我和大小姐一旦成婚,你放心,我一定不让她受丝毫的委屈,一定要她过上开心愉快的好日子!侄儿赵二脸一旦不辜负大娘的重托,天打五雷轰!”
一边的床上,二婶猛地踢弹了被子,大叫:“你个老婆子你疯啦?你都胡说八道些啥呢你?这是个什么东西,我生养下的,我还不知道他的秉性?他连你五个儿子的一根小脚趾头都不如!你把马如玉许配给她,你这才是把我丫儿往火坑里推呢!丫儿不骂你,我替丫儿骂死你!”
大娘重重地一声闷哼,二婶说完脸扭一边去生闷气,才说:“按说,西火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些方面的确比二脸强了那么一星半点儿,可是那些,管什么用呢?遇事不用脑子,火气一上头,不管不顾,这就是天生闯祸的命了咧!这回六个月,下回,你敢保证就不是砍头?咱小老百姓,不图大富大贵,就图安稳舒心。咱俩这一辈子,担了多少忧,操了多少心,你还不嫌够吗?我跟你说,我真是过得够够的啦!”
二婶说:“马如玉是啥人?那是咱寨子里的爷!嫁给这个猪头烂货,那是活活糟蹋了金枝玉叶大白菜。”说着说着,二婶伤心得不禁掩面哭泣。
大娘说:“老妹子哟!你还看不清楚吗?还说将来呢,自打解放以来,只有人民政府,哪来的还有爷哟。郑书记、黄公安之所以爷、爷地叫着,那是给咱马家坝面子,哄着好玩儿呢。你还想着做爷的风光呀,没看见现在的爷,头都抬不起来吗?说真心话,我是实在不想马如玉做什么劳什子爷,就想她生男育女平平安安一辈子,我是死也瞑目啦。”
话一落音,大娘嚎啕大哭,二脸急得手足无措,旁边磕头如捣蒜。
马如玉推门进来,问:“咋啦咋啦这是咋啦,咋还哭上了呢?”
大娘刚喊了一声“丫儿”,那边二婶大叫:“哎哟哟不得了不得了,快给我叫秀云!”
慌得马如玉又调头跑了。
大娘说:“你拦住我的话头有么用,你能拦几回?”
二婶说:“拦住一回是一回!”突然抓起床头柜上的茶缸子,哐当朝二脸砸来,大吼:“你给我死远点儿去!”
二脸当然知道这时候决不能就这么走了,要等着大娘面对面跟马如玉交了口儿,不然大娘被娘簒叨得改了口,这眼睛看得着的喜从天降,就要砸到头上了,再无端端地飘走,那就大大的不好了。他赵二脸没有那么傻,做了这么多年的基层干部,深知合同的约束性。虽然不可能白纸黑字,口头协议还是必要的。尤其马如玉,这必须大娘金口才有效。面对飞过来的茶缸子,他甚至都没有歪一歪眼看就要扣上新郎花帽的脑袋。
秀云一边挂听筒,一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压根儿就没看见跪成小小一团的二脸,一下子被跘得跌跌撞撞,差点儿压在病号身上。秀云大怒:看都没看就喝道:“不相干的人,给我出去!”
二脸还是不动,狡辩道:“我是病人家属。”
秀云怒目而视,叫道:“我要检查女病人,你个男的在场,是要耍不要脸了吗?滚!”
二脸顿时明白,秀云这是马如玉搬来的救兵,不走是不行了。
大娘却没死心,她挣扎着望了望,费力八叉地喊:“二儿莫走!马如玉也在,秀云,你来正好……”
秀云没好气地说:“娘啊,我是医生,我在工作,你是我婆婆,总不能连儿媳妇的工作都要捣乱吧?”
大娘这才把话憋回去。
过后,二脸就去卫生院去得勤了,每次都不空手,变着花样买些营养品,招招摇摇地提着显摆。
二婶三番五次地问他,并且一再警告:“你哪儿来的钱?你要敢贪污、挪用公家的钱,莫怪我亲自送你去坐牢!”
大娘也多次对他提及这事儿,当然啦,每一次正当要紧的关头,都被二婶搅得黄不拉几的。
大娘是什么人,她做事哪有半途而废的?虽然一对三,但她仍旧锲而不舍地一首推进她的提议。没有别人时,她跟二婶软磨硬泡;二脸一来,她还帮着出谋划策;对付秀云和马如玉,那是艰难一些,但好在并不需要她俩拿出态度,只需要听话、照做,就行了。
马如玉气得哭了好几次,还不能当着俩老的面哭,秀云说过:“心情不好,伤情会恶化。”
她只能偷偷哭,躲到门外去,或是跟秀云诉说。
当着大娘和二婶的面,她只能说:“还小,还没玩儿够。”后来被逼得急了,就推说等俩老的都出了院,身体棒棒的,才办喜事。
这说法深得大娘的欢心,也难得二婶破天荒地帮腔:“是的呀,丫丫的喜酒,左一个满脸扯疤的婆婆,右一个病歪歪的娘家人,好看!排场!莫说马家坝,就是普天之下,那也是独一无二的!”
“你莫阴阳怪气的。”大娘说,“我给你张罗媳妇,你不千恩万谢也就算了,居然千方百计地打破,你这娘当的,也是天下独一份。”
只要不说二脸和马如玉的淡话,二婶还巴不得大娘多揶揄她几句。
但这事儿,在二脸那儿,就成了铁打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