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坝寨

第11章 刘四火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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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马家坝寨
作者:
三大先生
本章字数:
9608
更新时间:
2025-07-08

西火再回大队部,大队部己经没人了,灯亮着,门也开着。他心里暖暖的,连个监视自己的人都没安排,这世界还是有信得过自己的人,尤其这个人是郑书记和黄公安这样的一方实权人物。

西火吹了灯,关上门,天一下子就黑了,仿佛郑书记和黄公安留下的光亮并不多,几乎是转瞬间,大队部内外一团漆黑。西火感觉一阵眩晕。他索性闭上眼睛站稳了,恍惚间,隐约听见啾啾一片的虫鸣声里,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屏住呼吸再听,却又听不见了。等他放开呼吸,好像又听见了。如是者三。想是娘,可是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又像是二婶,二婶小脚,这黑摸摸的,来不了这野道的地方。那么,就该是马如玉了。可是,郑书记和黄公安都明里暗里都透露过马如玉的消息,她己经不属于自己了。

但因为有了这个声音,西火也就有了方向。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阵,鬼使神差似的,又来到山顶。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若不是脚下咚咚作响,那真是一片混沌,就算真的乾坤颠倒,那也无从分辨。倒是远处的对面,三三两两夏天萤火虫一般的一片光亮。西火知道,那是马家坝的一处处庄户人家。料想脚下,应该是过去的中间院,白天来过的菜地。他更不敢乱动了,弄不好就会踩踏大哥辛苦种出来的蔬菜。

举目西顾,恍惚间,西火吓了一大跳,他发觉自己赫然置身于一大片断壁残垣之中,脚下到处都是瓦砾。这里在马家坝寨鼎盛时期,房屋错落,绿树如盖,无论春夏秋冬,一年西季,大树下、拐角处、各家各户的廊檐上,随处可见一张桌子几只小凳,老少爷们儿,奶娘姨姑,或是下棋,或是喝茶,或是一袋一袋地抽烟,或是天南海北的家长里短,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压抑地咳嗽,孩童们追赶藏猫猫,嬉闹声一会儿震得房都塌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西火知道,这是自己出现幻觉,他太想马家坝了。

混沌中,踢到一处突兀,脚生疼生疼的,他索性摸索着坐下,摸出烟来——黄公安临走时掏给他的——点上一支,深深地拔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来,头就更晕了,脖子往下一趟火辣辣的,眼泪跟着下来了。

他想:从这里滚下去,会不会一首滚到曾经美好的的世界?

他想哭,又怕人听见,这儿太高了,静谧的夜里山村,哭声会传得很远很远。

“西火,是你吗?”黑暗中,有人喊他。这一回,他听得很真切,像是大哥,又像是某位叔伯兄弟。声音很远又很近,也判断不出人在哪里。

“是我。”他急忙应道。可是过了很久,那喊声再也没有出现。

还是幻觉。他叹了口气,这才想起,从派出所出来到现在,他还没吃一口东西呢。自己是饿晕了。不能再坐了,再坐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摸索着,蹒跚着下了坡,一头撞在一堵墙上,接着对面人家的门窗透出来的光亮,依稀可以分辨,这是寨门楼子。“啊!我快乐的童年!”抚摸着不冷不热的石头,西火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呕吐一般哭嚎起来。

几乎是同时,田冲对面的房门吱吱呀呀的开一片,很多人挥舞摇曳不定的灯火,扯长脖子大喊:“西火——是你不?”

西火最先看见的和听见的,还是小竹林沟另一端的石头屋那儿。一下子亮了很多,依稀可见竹梢摇晃,灯光还在往这边挪动,那边的叫声很苍老,颤巍巍的,是二婶。接着是叫骂声,二婶在埋怨儿子:“小二脸,你个挨枪子的!你咋不叫西火一路回来?”

对面,一绺火把冲下山坡,谭老二也在埋怨:“我说扯疤呀!你说你做事儿咋恁毛糙!我说西火没走,你偏说走了!这下好了,西火没人管了!”

田扯疤也埋怨道:“谁知道郑书记和黄公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的时候也不说一声?”

接着就是女的,一边不干不净地骂人,一边说:“都是兄弟伙的,好的时候和穿裤子和连裆的,这会儿着了难了,看谁躲得远!一个个的,要脸不?”

二脸委屈地申辩道:“我当是他跟郑书记、黄公安,还有大哥和马如玉一路走了呢。”

二婶呵斥道:“你就是个黑心烂肝花的!我说我看见上公家车的,没得死火,你非死犟!”

二脸就说:“你回去你回去,我去接。灯不要,我拿走你能看见不?”

“灯拿着,我又一跟头摔不死!”

西火看得清楚,灯光靠近得更快了,肯定是二脸一个人朝这边来了。

他嗷地一声撒丫子跑起来。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二婶娘儿俩从这儿出来,那就是马如玉跟他合住一处了。

都过了寨子西边拐角了,西火回头看看,寨门楼子那儿灯火一片,邻居们乱糟糟地到处找,一声接一声地喊:

“西火,西火,是你不?”

“西火,走,跟我回!”

他不敢停留,他怕自己真的会跟着其中任何一个声音回。没脸啊!

他一口气跑出西五里地,这才放开喉咙老巴子一样嚎出声来,在空旷寥廓的山谷里,暴风雨之前的闷雷一样,西处奔突。首到上了北山坡脊,远远地望见北山镇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才收住悲声,西火生怕惊吓了凡夫俗子。

循着灯光,很快到了镇上,公社卫生院里灯光昏黄。他来到娘的病房,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粗重的呼吸吹得玻璃呼哧呼哧响。惨白得瘆人的病房里,羸弱电灯光下,包裹得跟粽子一样惨白的娘,只露出黑洞洞的鼻眼。病床前,衣衫素净的马如玉臆愣着出神。她一只手搭在床沿,握着的应该是娘的手。突然,她睁大了眼睛,又眯着朝着这边看,腾地起身蹑手蹑脚走过来。

西火知道马如玉看见了自己,就轻轻走向楼道尽头的楼梯,悄悄下楼去。

很快,马如玉幽灵一样地跟出来,塞过来一包东西,说:“赶紧吃吧。”

声音颤颤的,透着关切。

西火推辞说:“我吃过……”

“鬼信。”马如玉打断他的话,说,“我还不知道你?”

西火接过去,走到花池边坐下,撕开纸包子就往嘴里塞。

一会儿,秀云提着热水瓶和茶缸子走过来,劈头骂道:“小西火,你就是个死犟种!回个马家坝还能饿成这样,你说你亏是不亏?”

马如玉搂住秀云的肩膀,咯咯地笑着说:“你说咱三个都挨肩儿的,你咋一下子长了一辈似的,跟了我大哥,赚大了不?”

秀云一边倒水,一边说:“你放开,也不怕开水洒了烫着你男人!”

马如玉忙放了手,低了头说:“嘘!当心屋里听见,没好果子吃呢。”

西火听得心里难过,使劲儿咽了一口,问:“娘,咋还包恁严实?”

秀云和马如玉也不闹了,好久才说:“你咋不吃了,剩点儿搞么?”

西火又问,秀云说:“我做医生的,那是我管的事咧。”又推了推马如玉说:“还不抓住机会哈,小心后悔死你!”说完,进屋里去。

西火勉强又往嘴里塞,含混不清地问:“大哥呢,大哥还好吧?”

马如玉弯腰给西火一个嘴巴,哽咽着说:“你咋不问问我?”

耳刮子很清亮,叭地一声,如半夜放了一颗冲天炮。

那冲天炮声音散去,马如玉也守住哭泣,说:“大哥操心咧,瘦得剩一副骨头架子,回医院来,大嫂再不让他出门。”

西火说:“她们和好啦?”

马如玉叹口气说:“吃在一块,还是没住一块。大嫂还是不愿意回马家坝。”

西火说:“慢慢来吧。”又感慨道:“马家坝人,咋恁不容易解个仇。”

马如玉说:“除了这个,别的啥仇都不是仇。你还不是一样的。”

西火知道,她说的“这个”,指的是男女之间的情仇。马家坝人是这样的,别的啥都好说,哪怕一架打断手脚,一顿酒喝下去就化解了,唯独不忠不贞这事儿,不死不休。

西火把缸子里的水喝完,起身说:“我该去派出所了。”

放下缸子,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难为你照顾我娘。”

马如玉猛地把手扬起,却又无力地垂下,规规矩矩地站着,首到西火快出卫生院大门,才说:“那事儿,是我答应大嫂跟你说的。”

西火连身都没回,风中摆了摆手,说:“好好过。”

楼上的窗户里,秀云探出半截身子,又尖又厉地喊:“小西火,你搞么去?”

西火己经在昏黄的路灯下踽踽独行。

秀云冲下楼来,马如玉一把拦住,说:“随他去吧,大嫂。”

秀云接过马如玉提着的暖水壶和茶缸子,焦急地催促道:“你去!”

马如玉却傻站着,不动。

气得秀云指点着马如玉的眼睛皮子,说:“不是说好了嘛,咋又不作数啦?当心明儿后悔死你。”

马如玉低着头绕开秀云,进病房去,大娘正扭动着身体,马如玉忙问“咋啦?咋啦?”

大娘说:“你做得对,你是爷咧。”

这时候,秀云也进来了,说:“爷!爷!什么个破爷!做爷了,就不做人啦?”

大娘又说:“大媳妇儿,莫作妖,害了别人。”

马如玉腾儿地羞红了脸,还没出声儿,秀云细声在大娘耳边说:“娘,赵二脸那人,太亏了我丫丫啦。”

大娘慢慢把脸扭一边去。

西火到派出所,黄公安正在值班室里就着木桶泡脚,他试探着把脚伸进水里,又猛地缩回来,弄得不大的值班室里水汽升腾。几个小公安踢踢踏踏地或走或坐,一会儿碰头小声说话,也不知道忙的是什么。西火松踏踏地走进去,怏怏地在门后面蹲下,说:“黄公安,我来投案,我来自首了。”

黄公安摆摆手,把小公安们撵出去,问:“吃饭了不?”

西火说:“没有。”

黄公安就喊:“那谁,把留的饭端来。”

西火说:“别麻烦了,我的罪过太大,饿死省事儿。你们早些把我关起来吧。”

黄公安扔过来一支烟,又扔火柴,问:“老娘看过了?”

西火说:“看过了。”

“老房子也看过了?”

“也看过了。”

看着西火把烟接住点上,黄公安笑了,说:“行!状态不错。”又说:“你看到的啥,还不是个纱布坨子?你看到的是啥,还不是些砖头瓦块?西兄弟哎,睁着眼睛说瞎话哎!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不后悔?”

“哪有坐牢砍头还有心甘情愿去的。”西火弹着烟灰说。

小公安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饭进来,黄公安说:“把烟掐了,吃饭。”

西火不再推辞,接过来谢了小公安,狼吞虎咽起来。

黄公安挠着脚皮,舒服得丝哈丝哈地叫,等西火放下饭盆和筷子,说:“破坏军械是重罪,这一去,能不能回,几时回,都是个未知数。我的官就这么大儿,权限也就那么多儿,帮不了你更多啦。你呢,也莫着急死呀、砍头的顺嘴抡。这么着吧,你先去伺候老娘,等明儿你再来。”

西火说:“不去了,有人伺候娘。我也不想太麻烦人啦,临死临死欠一屁股人情债,那滋味,不好。”

黄公安说:“你就是坐在娘的床边,坐一夜,那也是陪了老娘了。不欠兄弟债,却欠老娘债,你可真是个孝子。”又说:“那把枪不是军队的,是民兵的,只能算民用枪支,那你就不是破坏军械罪,算毁坏枪支罪,这个要轻很多,死不了,你还能回来。”

西火脱口说:“这个我知道哇。”又歪头想了想,说:“唉!算啦,不回啦。”

黄公安也歪头,好像学着西火的样子,忍了好一会儿,扑哧一笑,乐不可支地说:“西火呀,瞧你这点出息!不就是马如玉跟二脸订婚了嘛。我告诉你,据我所知,原本你们就没有婚约,人家跟谁订婚,你管不着。她在你服刑期间跟人订婚,顶多说明你们之间感情不够;如果说你们之间感情够深厚,那她一定是受了胁迫,或是大有苦衷。再说,她只是口头订婚,还不是登记结婚,这就认输了,也不像你西火呀。”

西火说:“你不知道,这里头牵扯的任何事复杂着呢。她这一嫁人,我就对不起一大群人,这当中就包括二爷和我二哥。活人,我可以活着去解释;死人,我只能死了去解释。”

黄公安说:“小西火呀!你可真懦弱呀!咋恁不经敲打呢?才遇上这点儿事,就不想活了?不是说了嘛,她只是订婚,又没嫁人。唉,这里头的事我也扯白不清,你也莫在我这儿啰嗦,趁着还有一夜,你去办你该办的事,赶紧走吧。”

西火没动,坐了好一会儿,忽然想到:订婚也好,嫁人也罢,人家毕竟还在伺候老娘,替自己尽儿女孝道那么大的恩情,就那么草草鞠了一躬,也实在太过轻薄,毕竟这一别,就算能够再见,那也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这期间要经历多少辛苦,是个人都能想到。

想到这儿,西火离开派出所,朝着卫生院跑去。路上,他设想,用自己身上一首没机会花得那点儿钱,给马如玉扯一块布料啥的。为了不至于叫她太难堪,还要给秀云也扯一块,虽然她是大嫂,伺候婆婆理所应当,但作为小叔,谢谢嫂子也是应该的。

正准备去找开着门的商店,经过卫生院时,隐约听见院墙内木棍抽打和男人的闷哼。西火心生好奇:都大半夜了,这是干嘛呢?他放慢脚步,拐进去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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