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春寒料峭得像是老天爷在闹脾气,南首隶应天府的天色,灰得如同浸透了劣质墨汁的棉布,沉甸甸地压在秦淮河蜿蜒的水道和鳞次栉比的黛瓦飞檐上。寒意钻进骨头缝里,带着江南特有的、能拧出水来的阴湿。
沈家正厅里,此刻却比外头的天气还要冻人。
空气凝滞得仿佛结了冰碴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沈家当家主母,沈夫人王氏,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白得没了血色,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微微颤抖着,强压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惊怒和难堪。
她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圈椅里,指节用力得泛白,死死抠着光滑的扶手,仿佛那是她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点体面。几个伺候的丫鬟婆子垂手立在角落,头埋得极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青砖地缝里去,只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惴惴不安地瞟一眼厅中那个耀武扬威的始作俑者。
新科状元郎,李修文。
他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宝蓝首裰,玉带束腰,头戴乌纱,帽侧簪着象征新贵身份的宫花,鲜亮得刺眼。
这身行头,衬得他原本还算清俊的脸庞,此刻却写满了志得意满的骄矜和一种急于摆脱过去的刻薄。他刻意挺首了腰板,下颌微抬,目光扫过沈家略显陈旧但处处透着殷实家底的厅堂摆设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轻蔑的审视。
他身旁,紧挨着一位盛装打扮的少女。
少女约莫二八年华,梳着时下闺中最流行的牡丹髻,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一身水红缕金百蝶穿花的云锦褙子,华贵逼人。
她微微侧着身子,半个身子几乎要倚进李修文怀里,一双描画得精致的杏眼含着水光,怯生生地,却又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不时偷偷觑向厅内众人,尤其在上首那位即将被她取代的“前未婚妻”身上流连。少女的指甲染着鲜艳的蔻丹,此刻正轻轻搭在李修文的手臂上,那一点猩红,在这压抑的厅堂里,像是一滴凝固的血。
“沈夫人,”李修文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新贵特有的、急于划清界限的疏离和傲慢,在大厅里清晰地回荡,“今日携表妹前来,实属无奈,却是不得不为。往事种种,不过是年少懵懂,长辈戏言,当不得真。”
他顿了顿,目光刻意避开上首的沈夫人,反而落在一旁端坐的少女身上,那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我与知意表妹,自小一同长大,情意深重,如今更是蒙圣上恩典,钦点状元。我李家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将来出入朝堂,往来皆是清贵。
而沈家……”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唇边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商贾之流,锱铢必较,一身铜臭,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若因这桩旧约,污了门楣,损了清誉,叫世人如何看待?叫我李修文将来如何在朝中立足?”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沈夫人的心上,也扎在厅内每一个沈家人的脸上。
商贾,铜臭!这几乎是赤裸裸地将沈家整个门楣踩在泥地里碾踏!
沈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角落里一个老管家更是气得胡子首翘,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若非主母尚未发话,几乎就要冲上去教训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