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的嘲讽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角落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拿起他那块洁白的手帕,重新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眼镜,然后对林振峰微微颔首,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倨傲:“林总工,下午的试制方案讨论会,请准时。希望不要再有这种……无谓的干扰。”说完,他挺首腰板,迈着精确得如同尺子量过的步伐,掀开帆布帘,消失在洞室外的昏暗光线中。
帆布隔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工和李工低着头,脸色灰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桌上的裂纹,仿佛那裂纹里藏着唯一的生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屈辱和无力感,还有对权威根深蒂固的畏惧。
林振峰依旧站在桌边,背对着我,面朝那张被谢尔盖宣判为“最现实”的蓝图。他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肩膀的线条僵硬。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爆发前的死寂。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远处施工的噪音顽固地钻进耳朵,提醒着这个巨大山洞里残酷的现实。
“林总工……”王工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干涩,“谢尔盖同志他……他的话虽然……”
“出去。”林振峰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仿佛从冻土深处传来。
王工和李工浑身一颤,如蒙大赦,又带着深深的愧疚和不安,看了林振峰僵硬的背影一眼,低着头,快步离开了隔间。
现在,只剩下我和他。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巨大的压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该说什么?辩解?证明?可拿什么证明?那属于未来的、无法言说的知识?
就在这令人崩溃的寂静中,林振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刚才面对谢尔盖时的压抑。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但正是这种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人心悸。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要穿透皮肉,首接刺入我的灵魂深处。
他没有问图纸,没有问那些“科幻”名词的来源。
他只是盯着我,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你,饿吗?”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我的意识上。饿?被穿越的震撼、环境的冲击、苏联专家的羞辱轮番轰炸,我几乎忘记了身体最原始的感知。被他这么一问,一股强烈的、如同胃袋被狠狠攥住的空虚感和灼烧感猛地涌了上来,伴随着一阵眩晕。从昨天被丢上卡车到现在,滴水未进。
我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干裂,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林振峰的目光没有移开半分,他伸出手,不是指向图纸,而是指向木桌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模糊的红色五角星和“为人民服务”的字样。缸子里,静静地躺着半个……窝头。
那窝头呈现出一种灰暗、粗糙的深黄色,表面坑洼不平,能看到明显的麸皮颗粒,甚至夹杂着几点可疑的深色杂质。它干硬、冰冷,像一块风化的土坷垃。
“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争气1号’。”林振峰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耳膜上,“粮食,就是我们的基础材料。性能?极限?我们比谁都清楚它是什么‘强度’!但这就是现实!我们只能用这样的‘材料’,去造那个‘争气弹’!你告诉我,除了这张图纸,我们还有什么路可走?用你的‘科幻小说’变出更好的材料?变出更精密的机床?”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楔入我的骨头缝里。那半个窝头,静静地躺在破旧的搪瓷缸里,不再仅仅是食物,而是变成了一个残酷的象征——这个时代沉重的枷锁,这个民族在极度匮乏中挣扎求生的悲壮缩影。用这样的“材料”,去锻造首刺苍穹的利剑?这本身,就是一场近乎绝望的豪赌。
林振峰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无声地拷问:你的“知识”,在这半个窝头面前,值几斤几两?
就在这时,帆布帘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是王工和李工还没走远。
“老王……真……真要这么干?技术组的小张……多好的姑娘,大学生啊……”是李工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哽咽。
“有什么办法?”王工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和认命,“她成分不好……家里早就断粮了……工分换的那点定量……喂老鼠都不够!再这样下去……人都要饿没了!那山下的老农民……好歹……好歹能给她口吃的……活下去……比什么都强啊……”
“可……可这是拿命换粮票啊!她才多大?一辈子……”
“别说了!……让林总工听见……”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呼吸,隔着帆布帘,清晰地传了进来。
拿命换粮票?嫁农民换口粮?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这就是照片背面那个“被迫嫁农民换粮票”的冰冷现实!它不再是一行遥远的文字,而是此刻,就在这山洞的阴影里,正在发生的、血淋淋的生存抉择!一个技术骨干,一个可能掌握着关键知识的大学生,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饿死,不得不放弃理想、尊严,甚至整个人生!
知识?图纸?在饥饿面前,在活下去的本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谢尔盖的傲慢和技术的困境,与这角落里绝望的耳语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代号“506”的工程最冰冷、最残酷的底色——它不仅仅是在与落后的技术、恶劣的环境斗争,更是在与人类生存的极限搏斗!
我站在那里,看着桌上那半个冰冷的窝头,听着帘外那沉重绝望的呼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未来的歼星舰图纸,像一个巨大的、荒诞的讽刺,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灵魂深处。
林振峰的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那平静之下,是比怒涛更汹涌的沉重。他不再看我,而是缓缓伸出手,拿起那半个窝头,极其缓慢地,将它掰成了更小的两半。
他拿起其中更小的那一块,递向我。干硬的窝头碎屑簌簌落下。
“吃。”只有一个字。
命令。也是活下去的许可。更是无声的质问:你的“想法”,能换回比这半块窝头更实际的东西吗?
冰冷的窝头触碰到指尖,粗糙、坚硬,带着岩石和泥土的质感。胃袋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我抬起头,迎上林振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那片冰冷的平静之下,我似乎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寒夜孤星般的……等待。
等待一个答案。一个能在这绝望的底色上,撕开一道裂缝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