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寒夜药香
檐角的冰棱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江砚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刀。林晚将最后一味当归碾成粉末时,指腹被石臼磨得发红,抬头便见窗纸上映着道颀长影子,墨色衣袍的下摆沾着未化的雪粒,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世子的药该换了。”她把药粉倒进砂锅里,陶勺搅着褐色药汁发出轻响,“今日比昨日又多咳了三声,夜里翻身的次数也翻了倍。”
江砚没应声,只是反手掩上房门。冷风被挡在门外时,他耳尖那点冻红才慢慢褪去。案上那盏油灯被气流掀得晃了晃,恰好照见他靴底沾着的泥渍——不是侯府里铺着青砖的路,倒像是后山那片荒草丛生的乱葬岗。
“裴昭让你去查的事,有眉目了?”林晚往药里兑了勺蜜,甜香混着苦涩漫开来,“我研制的解毒丹还差一味‘雪莲子’,库房说早就空了,你若去城外采买……”
“库房的雪莲子三个月前就被换了。”江砚忽然开口,声音比药汁还涩,“换成了外形相似的‘断魂草’,每日掺在世子的药膳里,剂量不足以致命,却能让旧毒反复。”
砂锅底的炭火“噼啪”爆了个火星。林晚握着陶勺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想起前几日给裴昭炖的银耳羹,里头确实加过库房领的“雪莲子”,当时只觉味道比寻常的淡些,竟没多想。
“是谁换的?”她低头看药汁里自己的影子,被涟漪晃得支离破碎。
“侧妃院里的张嬷嬷,昨日巳时去过后山。”江砚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时露出半枚玉佩,碧绿色的玉面上刻着个“李”字,边角有道新鲜的裂痕,“在乱葬岗的老槐树下捡的,张嬷嬷的儿子是禁军统领李肃,这玉佩是他的贴身之物。”
林晚捏起玉佩时,指尖被冰凉的玉面烫似的缩回手。李肃……她想起那个总在裴昭书房外徘徊的禁军,每次送公文时都要往窗里多瞥两眼,眼神里的阴鸷像藏在暗处的蛇。
“难怪前日炖燕窝时,张嬷嬷总在灶房打转。”她忽然笑了声,笑意却没到眼底,“我还当她是心疼世子,原来盯着的是我往汤里加的那味解毒草。”
药香渐渐浓得化不开。江砚看着她将滤好的药汁倒进白瓷碗,水汽氤氲里,她鬓角那缕碎发沾了点湿意,倒比平日里那副带刺的模样柔和些。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雪夜,她为了抢在他前头拿到毒发的裴昭,竟赤着脚踩在冰地里狂奔,脚踝被碎冰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你研制的解药,当真有用?”他盯着那碗药汁,墨色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灯火,“太医说世子的毒己经侵入骨髓,寻常药物……”
“太医没见过青霉素,也没试过透析疗法。”林晚打断他时,正用银簪挑开碗里浮着的药沫,“就像他们永远不懂,为什么把烧红的针头淬了烈酒,能比金疮药更快止住刀伤。”
她说话时,发间那支木簪滑了半寸,露出颈侧块淡粉色疤痕——那是重生时沈青禾被歹徒用匕首划伤的地方,如今被她养得皮肉细腻,只剩道浅印,像片落错了地方的桃花瓣。江砚的目光在那疤痕上停了瞬,忽然转身从行囊里翻出个小陶罐,打开时飘出股清冽的梅香。
“后山的野梅开了,你上次说想做梅子酱。”他把陶罐往她面前推了推,指腹蹭过罐口时微微发烫,“雪天路滑,我绕了远路才采到这些。”
林晚看着罐子里的青梅,果皮上还沾着细碎的雪沫,忽然想起上回在夜市摆摊,她随口跟卖糖人的老汉说过句“青梅酱配烧鹅最好吃”,当时江砚就沾在摊位对面的槐树下,手里捏着枚没送出去的糖人,糖霜在他掌心化了片黏腻。
“多谢。”她把陶罐收进柜里时,指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像被烫着似的同时缩回手。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屋里的暖意也跟着散了些,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药汁沸腾的气泡还要响。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慌张的哭喊:“不好了!世子爷咳血了!”
林晚端起药碗就往外冲,江砚紧随其后。穿过回廊时,撞见张嬷嬷提着盏灯笼迎面走来,见了他们,那张总是堆着笑的脸猛地僵住,灯笼里的烛火“呼”地窜起半尺高,照亮她袖管里露出的半截青布——那布料上绣着朵金线牡丹,正是皇后亲赐给侧妃李氏的纹样。
“张嬷嬷这是往哪去?”林晚停住脚步,药碗在手里稳如磐石,“世子咳血,您不赶紧去看看,倒有空在后院闲逛?”
张嬷嬷的喉结滚了滚,干笑道:“老奴……老奴是听闻厨娘熬了新药,特来瞧瞧火候。”她说着往林晚手里的药碗瞟了眼,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世子的身子金贵,可不能用些不明不白的东西……”
“哦?”林晚忽然抬手,将药碗往她面前递了寸,“那嬷嬷不妨先尝尝?这药里加了我新得的雪莲子,据说能安神呢。”
张嬷嬷的脸“唰”地白了。江砚的手己经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泛白得像是要捏碎什么。就在这时,前院忽然传来裴昭的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字字清晰:“青禾,把药给我送进来。”
林晚收回手时,指尖擦过张嬷嬷颤抖的袖口,摸到个硬物——像是枚小巧的铜哨。她端着药碗穿过月亮门时,听见身后传来江砚低沉的声音:“张嬷嬷,世子院里的积雪该扫了,今夜你就留在院里候着吧。”
裴昭的卧房里燃着银丝炭,暖得让人发困。他半倚在软榻上,帕子上沾着点点暗红血迹,看见林晚进来,竟还笑了笑,指腹着榻边那只青瓷瓶——那是她昨日用蒸馏法做的消毒水,瓶身上被她歪歪扭扭刻了个“林”字。
“药闻着比昨日苦。”他接过药碗时,指尖故意碰了碰她的手腕,“加了当归?我记得你最不喜欢这味药的味道。”
“总比断魂草好闻。”林晚盯着他喝完药,接过空碗时,看见他唇角沾着点药渍,鬼使神差地抬手想擦,指尖刚要触到他皮肤,却被他轻轻握住。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揣着团火。林晚的心跳漏了半拍,看见他眼尾那抹病态的潮红,忽然想起昨夜守在他床边,听见他梦呓里喊着“阿禾”——那是沈青禾的小字,连死去的爹娘都很少叫的。
“张嬷嬷是侧妃的人,也是皇后的眼线。”裴昭的拇指着她的指节,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留着她,是想看看皇后到底急着从我这里拿到什么。”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赌。”林晚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你明知道她在药里动手脚,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知道你会救我。”他忽然凑近,呼吸拂过她耳畔,带着药香与淡淡的梅香,“就像你明知道留在我身边会被卷入纷争,却还是留了下来。”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簌簌地落在窗棂上。林晚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黎明,她在厨房熬药,看见他披着单衣站在廊下,望着天边那颗启明星发怔,江砚就守在他身后三步远,手里握着她前几日给他包扎伤口用的布条——那布条被他洗得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
“解药还差雪莲子。”她终是抽回手,转身往门口走,“江砚说后山有野生的,明日我跟他去采。”
“让江砚去就好。”裴昭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后山有狼群,你……”
“世子忘了,我连老虎都对付过。”林晚回头时,正撞见他抬手捂住嘴剧烈咳嗽,帕子上又添了新的血迹,“再说,有江砚在,我不会有事的。”
她推门出去时,正撞见江砚站在廊下。雪落在他肩头积了薄薄层,像落了头白狐。他手里捏着根沾了血迹的银针,见了她,把银针往灯笼下递了递——针尖那抹乌黑,正是断魂草的毒。
“张嬷嬷房里搜出这个。”他往廊柱后指了指,那里影影绰绰跪着个人,正是被绑了双手的张嬷嬷,“她招了,侧妃让她盯紧你的解药,还说……皇后要的不是我的命,是你手里的菜谱。”
林晚想起那本被她藏在枕头下的《食疗方》,封皮里夹着沈青禾父亲画的舆图,标注着当年运送军粮时被劫的路线——那路线恰好绕过了边境的关卡,首指皇后的母族李氏驻扎的营寨。
“明早卯时出发。”她把空药碗递给闻声赶来的小丫鬟,“带上斧头和火折子,后山的雪深,得砍些树枝当拐杖。”
江砚点头时,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耳尖上,忽然解下自己的披风递过去。墨色的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领口绣着朵暗银色的寒梅,是前将军府的家纹——林晚记得他说过,整个将军府,就剩这朵梅花了。
“夜里冷。”他别过脸,耳尖比披风上的梅瓣还要红,“明日进山,穿厚些。”
林晚接过披风时,指尖触到他袖口处的补丁——那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男人笨拙的手艺。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厨房,看见他对着油灯缝补划破的衣袍,针尾的线缠得像团乱麻,最后还是她夺过来帮他缝好的。
“多谢。”她把披风往身上裹了裹,暖意从脖颈漫到心口,“你的伤还没好,明日别太用力。”
他没应声,只是转身往张嬷嬷那边走。灯笼的光晕里,林晚看见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处,正是那日为了护她被刺客划伤的地方——她给他包扎时,发现那道伤口的形状,竟和她重生时沈青禾背上的刀伤一模一样。
灶房的炭火渐渐熄了,林晚坐在案前翻《食疗方》,忽然发现夹在里头的舆图边角多了行小字,是裴昭的笔迹:“后山有处温泉,雪莲子多生在附近。”墨迹还带着点,显然是刚写上去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得无声无息。林晚把舆图折好塞进怀里,摸出江砚送的那罐青梅,挑了颗最的放进嘴里。酸涩在舌尖炸开时,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江砚采梅时沾了雪的睫毛,想起裴昭握着她手指时滚烫的温度,想起张嬷嬷那枚刻着“李”字的玉佩——原来这侯府的风雪,从来都不是从天而降的。
檐角的冰棱又长长了寸,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林晚藏在枕头下的那把银匕首——那是江砚昨日偷偷放在她床头的,刀柄上刻着个小小的“砚”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