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公,则鬼神自来讨之。
方华是被冻醒的。
那是一种仿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腐烂草根的味道,无孔不入。
她想睁开眼,但眼皮上却像压着千斤重的石板。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里是……地府吗?
不对。
地府不会这么拥挤,这么……令人窒息。
她的手脚被禁锢着,沉重的压力从西面八方传来,让她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记忆的碎片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猛地刺入脑海。
是父亲那张素来威严、此刻却冷漠到极致的脸。
“方家的名声,不能毁在你这个庶女身上。”
是主母李氏嘴角那抹掩饰不住的、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华儿,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不该挡了你姐姐的路。”
是她最“敬爱”的嫡兄方天成,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耐。
“一个庶女,死了也就死了,省得留在家里碍眼。”
还有那位一向与她“姐妹情深”的庶姐方诗雨,此刻正娇柔地依偎在主母身边,用淬了毒的声音说。
“妹妹,你安心地去吧,你的婚事,姐姐会替你接下的。”
一句句话,一张张脸,组成了她生命终结前最后的画面。
殴打。
拖拽。
和被铁锹铲起的泥土,一抔一抔,盖在她脸上时那彻骨的绝望。
她被活埋了。
被她血缘上的亲人,活生生地埋在了这片荒郊野岭。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她的胸腔里疯狂奔涌。
凭什么!
她勤勤恳恳,她小心翼翼,她活得像条狗,只为求得一席安身之地。
可他们,连这点卑微的愿望都要剥夺!
我要出去!
我要回去!
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这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的灵魂。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从她死寂的身体里蔓延开来。
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种无法言喻的感知。
她看到了自己,像一件破败的衣裳,被随意地埋在浅浅的土坑里。
在她旁边,东倒西歪地立着几个孤零零的土坟,连块墓碑都没有。
这里是乱葬岗。
那些土坟里,散发着和她一样的、冰冷的死气。
还有……无尽的怨念。
其中一个土坟的怨念,尤其强烈。
方华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土坟探了过去。
“轰——!”
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的脑海。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正举着环首刀在战场上疯狂劈砍。
漫天黄沙,金戈铁马,震天的嘶吼。
画面一转,大汉坐在一间破旧的酒馆里,将浑浊的劣酒大口灌进喉咙。
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管,也灼烧着他的寂寞。
他又出现在山林里,冷静地布置着捕兽的陷阱,辨别着可以充饥的野果。
他叫张烈,是个无家可归的老兵。
三天前,他旧伤复发,又染了风寒,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城外的破庙里,最后被官府的人扔到了这里。
无数的片段,无数的画面,无数的情绪。
勇猛,孤寂,不甘,以及……丰富的生存经验。
这些记忆,此刻却如同最忠诚的奴仆,安静地沉淀在方华的意识深处,仿佛她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这就是……她死而复生后得到的能力吗?
请鬼上身。
不,是获得任何一个死去之人的记忆。
方华的心中,没有惊喜,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天不收我,便是要我复仇。
“沙……沙沙……”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两个男人压低声音的交谈。
“王二,你说……那小贱人真的死透了吗?”
“管她呢,主母吩咐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挖出来看看,确认一下,顺便看看她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是府里的家丁,王二和李狗子。
他们是主母最忠诚的两条狗,也是昨天亲手将她拖拽到这里的帮凶!
方华的心,瞬间被极致的冰冷和杀意填满。
但她没有动。
因为老兵张烈的记忆,让她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瞬间冷静下来。
那两个家丁,正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方...华在张烈的记忆中,迅速构建出了周围的地形图。
左前方三步远,有一片松动的碎石坡。
右前方十步远,有一片被枯草掩盖的沼泽地。
一个大胆而又恶毒的计划,在她的脑海里瞬间成型。
她用尽全身力气,微微动了动被埋在浅土下的手指。
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子,被她推动,顺着土坡无声地滚了下去。
“什么声音?”
李狗子警惕地停下了脚步。
“别自己吓自己,估计是野猫吧。”
王二壮着胆子,举起手里的火把,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照了照。
就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方华再次动了。
她用尽力气,撬动了身边最大的一块石头。
“哗啦啦——”
左前方那片碎石坡,像是被触动了机关,一小片碎石混着泥土,朝着两人脚下滚去。
“不好!”
两人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开,想避开滚落的石块。
“啊!”
李狗子一声惨叫,一脚踩空,半个身子瞬间陷了下去!
“是沼泽!王二,快拉我一把!”
他惊恐地大叫起来,冰冷的泥浆,正不断地吞噬着他的身体。
王二也吓得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想去拉他,可脚下一滑,自己也跟着陷了进去。
恐惧,在两人心中疯狂蔓延。
这片乱葬岗,本就阴气森森,此刻的意外,更让他们想起了那些关于厉鬼索命的传说。
就在他们挣扎着,越陷越深,几乎要被恐惧逼疯的时候。
一个沙哑、阴冷,仿佛磨砂纸在摩擦枯骨的声音,幽幽地从他们身后的那座新坟里传了出来。
“欠了……我的……”
“就该……下来……陪我……”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地扎进了两个家丁的耳朵里。
是那个庶女的声音!
她……她真的变成厉鬼了!
“鬼啊!!!”
无法形容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们的理智。
两人爆发出平生最大的力气,也顾不上越陷越深的泥潭,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让他们魂飞魄散的地方。
周围,终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方华躺在冰冷的土里,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成功了。
利用张烈的记忆,她毫发无伤地解决了第一次危机。
从现在起,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方家庶女。
她是亡魂,是厉鬼,是所有仇人的催命符。
她在土里静静地躺了许久,首到确认再没有任何危险,才开始艰难地向上挖掘。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从浅坑里爬了出来,浑身沾满了泥土,狼狈不堪,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站起身,走向旁边那座属于老兵张烈的孤坟,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的记忆,我借用了,你的仇,我没兴趣,但你的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说完,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张烈记忆中,一个极其隐蔽的树洞走去。
树洞里,有一个油布包裹。
打开来,是几件浆洗得发白的干净旧衣服,还有一小袋碎银,叮当作响。
这是张烈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现在,都成了方华复仇的资本。
她换上衣服,将湿冷的泥衣和自己“方华”这个身份一起,永远地埋葬在了那座土坑里。
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方华借着晨光,一路走到了紧闭的城门下。
只要进了城,她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再也无人能寻。
就在这时,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守城的官兵,正不耐烦地驱赶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乞丐。
“滚滚滚!别在这儿碍眼!”
那乞丐被推搡着,踉跄地站了起来。
也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一抹银光,从他破烂的衣襟里滑了出来,狠狠地刺痛了方华的眼睛。
那是一支银制的、雕着祥云纹的素雅发簪。
是她母亲留给她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是昨天,被王二那个恶奴,从她头上生生抢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