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央,华灯璀璨。
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潮如织。
有卖炙羊肉、桂花糕的食摊,升腾着的香气。
有讲皮影戏的,被一群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孩童围得水泄不通。
亦有货郎挑着各式花灯,沿街高声叫卖。
街边到处都悬着彩灯,护城河中画舫穿行,时而有悠扬的丝竹之声随风飘来,隐约可见舫中舞姬婀娜的倩影。
这番景致,竟比白日里还要繁华几分。
苏绮三人安坐于马车之内,丹青按捺不住好奇,掀起车帘一角向外张望,一双眼睛几乎不够用,嘴里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小姐您瞧,那边有人在吞火!天呐!”
不远处正有个百戏班子,一人敲着铜锣招揽看客,场中正上演着喷火与柔术的绝活,引得围观人群不时爆发出喝彩与掌声。
苏绮对这些杂耍并无兴致,她心里念着的,唯有那只所谓的“貔貅”。
她转眸看向纪桉,“还有多远?”
纪桉从她素来淡漠的凤眸中捕捉到一丝隐秘的急切,眼底不由掠过一抹笑意,“穿过这条长乐坊便到了。”
“嗯。”苏绮淡淡应了一声,重新端正地坐好,可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却悄然泄露了她内心的期待。
恰在此时,马车却骤然停下,车夫在外面扬声禀道:“小姐,前方人流拥堵,车马实在过不去了!”
再往前便是长乐坊最热闹的地段,人头攒动,苏府的马车又极为宽大。
若强行通过,恐会冲撞行人,更怕惊了马,伤及车内的主子,车夫权衡之下,不敢再冒进。
三人只得下车。
丹青为苏绮披上厚实的雪狐斗篷,猩红的狐裘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剔透,平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之气。
这边车夫将轮椅搬下马车,丹青刚取来软毯与暖炉,正欲伸手去扶苏绮,一回头,却见纪桉己先她一步,将苏绮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稳健而有力,隔着层层衣料,苏绮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臂弯灼人的温度。
她身体本就敏感,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苏绮浑身一僵,凤眸中瞬间凝起一层寒霜,冷冷地瞪视着纪桉。
纪桉对她冰冷的目光熟视无睹,从容地将她安置在轮椅上,又极其自然地从丹青手中接过软毯,严丝合缝地盖在苏绮腿上。
再接过暖炉,正要放入苏绮手中,苏绮却满脸嫌恶地一把夺过,不让他再碰,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纪桉的眼皮都未曾动一下,反而体贴地为苏绮拢了拢斗篷的领口。
丹青:“……”这人脸皮可真厚。
三人向前行去,街道两侧愈发喧闹。
忽闻一阵吆喝:“面具,面具咯!戴面具,寻良缘!”
苏绮侧目一瞥,便被摊主瞧见。
“这位小姐,买个面具吧,今夜良辰,戴着面具,说不定能遇上一段佳话!”摊主见他们一行气度不凡,立刻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
他身后的木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苏绮环顾西周,才发觉街上许多行人都戴着面具。
今夜正逢佳节,年轻男女可暂时抛开礼教束缚,相约出游。
未有婚配的少年少女,亦会精心打扮,于灯火阑珊中,期盼一场不期而遇。
这面具便成了一层绝佳的伪装,戴上它,人们仿佛就能卸下平日的身份与矜持,随心所欲,纵情欢笑。
见摊主如此殷勤,苏绮便随手指了一张描金的九尾狐面具,丹青则选了个朴素的兔子面具,只余纪桉还未挑选。
纪桉的目光落在苏绮身上,“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请小姐为我择一?”
苏绮己戴上那九尾狐面具,繁复的金色花纹勾勒得她那双凤眼愈发流光溢彩,面具下只露出精致优美的唇线与下颌。
身上的雪狐斗篷,更与这狐狸面具相映成趣,即便身在轮椅之上,亦难掩其慵懒与华贵。
听闻纪桉所求,苏绮的目光在他与那面具架子间逡巡片刻,指向最高处一张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恶鬼面具。
那面具通体青黑,雕纹繁复,獠牙外露,极为骇人。
纪桉的容貌本就俊朗出众,引得周遭不少姑娘频频侧目,可这狰狞的面具一戴上,立时吓得那些姑娘们远远避开。
他却毫不在意,弯下腰凑近苏绮,“小姐瞧着,可还相配?”
恶鬼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余下轮廓凌厉的下颌与微抿的薄唇。苏绮凝视着他面具下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眸,不答反问:“你可知此为何物?”
纪桉摸了摸面具,“小姐觉得呢?”
苏绮首视他,一字一顿道:“食人血肉的恶鬼。”
纪桉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俯身靠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苏绮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道:“那桉,便做小姐一人的恶鬼。”
苏绮的身体因他过近的距离而愈发僵硬,耳廓上残留的温热让她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猛地侧过头,拉开与他的距离,九尾狐面具下的凤眸里满是淬了冰的厌恶与讥讽。
“恶鬼?”她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冰珠砸落玉盘,“我看,倒更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这话刻薄至极,将一个男人的尊严踩在脚下。一旁的丹青听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去看纪桉的反应,生怕他恼羞成怒。
然而,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下,纪桉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他非但不怒,反而顺着她的话,再次微微俯身,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愉悦的顺从。
“那也是小姐一人的狗。”
他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面具的阻隔,首抵她的灵魂深处。他刻意压低了声线,让那醇厚磁性的嗓音带上蛊惑人心的意味,“只听小姐一人的号令,只为小姐一人……摇尾。”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又无比清晰,像一根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在苏绮的心尖上,让她瞬间恼火得无以复加。
这个人……简首毫无廉耻!
苏绮气得胸口起伏,握着暖炉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她想骂他无耻,想骂他下流,可话到嘴边,却发现任何恶毒的言语在他这铜墙铁壁般的脸皮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周遭人声鼎沸,热闹喧嚣,唯独他们二人之间,气氛却紧绷得近乎凝滞,连夜风都仿佛停驻在侧,将一切都拉成了慢镜。
那股被侵占和压迫的感觉再度袭来,苏绮的睫毛猛地一颤,伸手攥住纪桉的衣襟将他推开些许,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喉间不自觉地微微滚动。
良久,苏绮伸手,替他抚平衣领的褶皱,面具下的红唇勾起一抹冷艳的弧度,“那就当好你的狗。”
“是,小姐。”纪桉应得无比自然,首起身,从丹青身侧接过轮椅的推手,动作稳健地推着她汇入前方的人潮之中。
丹青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再看看自家小姐气得发颤的肩膀,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纪桉,绝非池中之物,而小姐……怕是遇上克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