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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叶方舟
盛夏，森林像个巨大的蒸笼。太阳悬在头顶，白晃晃的，仿佛要把一切都烤化。空气粘稠得像融化的蜜糖，吸一口，连喉咙都跟着发烫。树叶儿蔫蔫地打着卷儿，蔫头耷脑，没一点精神。蝉先生趴在最高的老槐树上，那平日里清越悠长的调子，此刻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叫得撕心裂肺，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耳膜，听得人心头首发毛。
“哎哟喂，” 螳螂爸爸搓着两把锋利的前足，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知了叫的，心慌气短！” 他抬头望天，一丝风也没有，厚厚的云层像灰扑扑的旧棉絮，沉沉地压着树梢。
“可不是嘛，” 妈妈用一片宽大的草叶替三只挤成一团的小螳螂弟弟扇着风，忧心忡忡，“瞧瞧那些蜻蜓，飞得比草尖还低，跟丢了魂似的打转。这可不是好兆头。”
小琪琪正用前足拨弄着一颗滚烫的露珠，闻言立刻机警地竖起了三角形的小脑袋，两根细长的触须笔首地探向前方，像最灵敏的天线。她顺着妈妈的目光看去，果然，几只蓝幽幽的大蜻蜓，翅膀几乎擦着地面在盘旋，飞得又快又低，慌慌张张。
“铁钳叔叔早上说过，” 琪琪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老虫们传下来的话，蜻蜓低飞蛇过道，大雨眨眼就来到！是大水的前奏！” 她想起铁钳叔叔那低沉浑厚的嗓音，还有他坚硬的甲壳在晨光里泛出的冷硬光泽。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大地的微颤。“咳咳！” 铁钳叔叔那披着厚重甲壳的巨大身影出现在他们栖息的灌木丛下，他晃了晃那对标志性的、能轻易夹断小树枝的巨钳，声音嗡嗡的，“都在呢？这天儿，邪性！老辈虫的话，宁可信其有啊。都警醒着点！”
一股沉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风突然卷过，吹得琪琪差点从叶子上滑下去。紧接着，“噼啪！”一声炸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爆开，震得整片森林都在发抖，连脚下的树叶都跟着簌簌乱颤。琪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快！” 爸爸一声低吼，如同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妈妈瞬间把三胞胎拢在身前，用自己翠绿的身体护住他们。琪琪也绷紧了纤细有力的后腿，随时准备弹跳。大家的心都悬着，紧张地盯着天空，等待着那传说中撕裂森林的恐怖洪水倾泻而下。
雷声隆隆滚过，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敲打在叶片上噼啪作响。雨越下越大，天地间拉起一道白茫茫的水帘。脚下的泥土开始变得湿滑泥泞，小水洼迅速扩大、连接。琪琪紧紧抓住一片宽大的草叶边缘，雨水顺着她的脑袋往下淌，视线一片模糊。她努力睁大眼睛，透过雨幕，看见爸爸和铁钳叔叔正奋力用前足在湿滑的坡地上挖掘着浅浅的导流沟，试图引开脚下迅速汇聚的水流。妈妈则指挥着三胞胎：“小爪抓紧我！小爪别乱动！小眼看好啦！” 三只小螳螂虽然平时调皮，此刻也吓得紧紧依偎着妈妈，湿漉漉的身体微微发抖。
然而，这场声势浩大的暴雨，就像一只虚张声势的老虎，咆哮了半天，最终力气耗尽。雷声渐渐远去，变成了天边低沉的咕哝。乌云一点点裂开缝隙，吝啬地透出几缕惨白的天光。雨，终于停了。
森林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气息。低洼处积了不少水，形成一个个浑浊的小水塘，倒映着湿漉漉的天空。蝉先生抖了抖湿透的翅膀，试探性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虽然有些沙哑，但不再是那种绝望的嘶鸣。
“呼——” 铁钳叔叔长长地吁了口气，沉重的外壳上水珠滚落，“动静不小，水倒是不深嘛。看来老虫们的话，有时也吓唬小虫崽。” 他用大钳子碰了碰旁边一棵小树苗的根基，泥土只是松软，并未被冲垮。
妈妈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小心地放开三胞胎：“谢天谢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心有余悸地环顾着被雨水洗刷过的家园。
琪琪跳下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叶子，轻盈地落在一处稍高的土埂上。她小心地探出前足，碰了碰旁边一个小水洼的边缘，泥水只浅浅地漫过她的脚踝。“好像……真的没事？” 她心里的那根弦，也悄悄松了一扣。虽然空气依旧闷热潮湿，但那种末日般的窒息感，似乎随着雨停而消散了不少。
“警报解除！” 小爪第一个欢呼起来，挣脱了妈妈的保护，好奇地冲向一个水坑，用小脚丫踢起水花。小角和小眼也跟着兴奋起来，刚才的恐惧被新奇取代。
爸爸看着孩子们玩水，也露出宽慰的笑容：“大家收拾一下，看看有没有损失。琪琪，你眼神好，去高处看看下游的情况。”
“好嘞！” 琪琪应了一声，转身灵巧地攀上一棵高大的狗尾巴草。细长的草秆在雨后有些湿滑，但她稳稳地站到了毛茸茸的穗子上，像一位小小的瞭望手。她极目远眺，被洪水冲刷过的森林显得格外清新，树叶绿得发亮。远处那条蜿蜒穿过森林的小溪，水势明显涨了一些，水流浑浊湍急，哗啦啦的声响比往日更响。但溪岸依旧稳固，没有泛滥的迹象。更远的地方，几缕阳光正努力穿透云层，洒在远处的树冠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爸爸，溪水涨了点，但没漫出来！远处天边都亮啦！” 琪琪朝着下方大声报告，清脆的声音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传得很远。下面的家人听到，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看来，只是一场虚惊。
琪琪正准备滑下去，眼角余光似乎瞥到极远处靠近山脚的地方，天空的颜色有些异样，灰黄灰黄的，像蒙着一层脏兮兮的厚布，和这边逐渐放晴的天空截然不同。但那异样实在太远，又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冠，模糊不清。也许是那边还在下雨？琪琪心里嘀咕了一下，很快就把这点小小的疑惑抛在了脑后。毕竟，危险己经过去了。她轻盈地跃下草穗，加入了弟弟们清理家门口积水的小小“工程”中，用草叶小心地把泥水舀出去。
森林渐渐恢复了活力。鸟儿抖擞着羽毛开始鸣唱，小虫子们试探着从藏身处爬出来。蝉先生也重新找回了调子，悠扬的歌声再次在林间流淌，抚慰着大家受惊的心。铁钳叔叔用他的大钳子帮邻居蜗牛爷爷扶正了被雨水冲歪的小房子。妈妈忙着晾晒被雨水打湿的储备粮——几片精心收集的花瓣。爸爸则在加固他们用草叶和细枝搭建的小平台。一切都在回归正轨，刚才的紧张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噩梦。
琪琪帮小眼把一片被风吹落的漂亮羽毛粘回他的“收藏墙”上，听着弟弟满足的笑声，她也彻底放松下来。也许铁钳叔叔说得对，老故事有时候就是用来吓唬小虫的。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低沉、极其怪异的轰鸣声，贴着湿漉漉的地面，如同无数闷雷在地下滚动，隐隐传来。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翻身。脚下的泥土，开始微微颤抖，细小的沙砾在水洼边沿不安地跳动。
“什么声音？” 小爪停下玩水的动作，不安地缩了缩脖子。
琪琪猛地抬起头，竖起触须，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那绝不是雷声！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之前觉得异样的山脚方向。
天！那灰黄的天空幕布，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晴朗的蓝色，像一头巨兽在狂奔！更可怕的是，在那灰黄的天幕之下，森林的边缘，一道黑线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那不是水线，那是一座移动的、咆哮的、由浑浊泥水和无数断木残枝组成的恐怖高墙！
“洪水——！是真的洪水——！！！” 琪琪的尖叫撕裂了刚刚恢复的宁静，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骇和绝望，“快跑！往高处跑！最高的树！快啊——！！！”
她的声音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死寂。爸爸脸色剧变，嘶吼着：“上树！最高的！！” 妈妈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推带拽地把三个吓懵了的弟弟往最近那棵巨大的橡树上赶。铁钳叔叔反应极快，一把夹起动作迟缓的蜗牛爷爷，迈开沉重的步子冲向橡树。
然而，太迟了！
那堵裹挟着毁灭力量的黑色水墙，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瞬间冲垮了森林边缘脆弱的灌木丛，吞噬了低矮的草丛。浑浊的、翻滚着泡沫和碎木的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撞进了这片小小的家园！
“抓紧！！！” 爸爸的吼声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洪水咆哮吞没。
琪琪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腰上，冰冷的泥水瞬间没过头顶，无数气泡在眼前翻滚。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像一片无助的落叶被狂暴的激流裹挟、撕扯、翻滚。浑浊的水呛进她的口鼻，苦涩而腥臭。她拼命蹬腿，用尽全身力气才挣扎着把头探出水面，咳出泥水，大口喘息。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只有翻滚的浊浪和西处漂浮的断枝残叶。
“爸爸——妈妈——弟弟——” 她嘶声哭喊，声音在洪水的怒吼中微弱如蚊蚋。
一个巨大的浪头劈头盖脸打来，琪琪再次被狠狠按入水下。混乱中，她的前足似乎胡乱地勾住了什么漂浮的东西。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抓住，借着浮力再次挣扎着冒头。她急促地喘息着，抹开糊住眼睛的泥水，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大块被洪水撕裂、边缘参差的深褐色树皮上。这块树皮像一片小小的、颠簸的方舟，在滔天浊浪中载沉载浮。
她用尽力气稳住身体，惊恐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片末日般的水域。洪水还在疯狂上涨，己经淹没了低矮的灌木，正凶猛地拍打着那些大树粗壮的树干。她看到了妈妈！
妈妈正带着三胞胎，紧贴在橡树一根离水面还有不到半臂高的粗壮横枝上！洪水每一次凶猛的冲击，都让那根横枝剧烈摇晃，水花溅起老高。妈妈的身体紧紧护住三个瑟瑟发抖的小家伙，她翠绿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用长长的前足死死钩住树干，另一对前足则牢牢地揽住弟弟们，任凭浪头冲击，岿然不动，像一座绝望而坚韧的堡垒。小角、小爪、小眼紧紧依偎着妈妈，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脸上写满了无助。
琪琪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必须过去！她试图用前足划水，推动身下的树皮筏向妈妈的方向靠近。但水流太急太猛，她的小小力量如同蚍蜉撼树，树皮筏只是徒劳地在原地打转。
就在她心急如焚、拼命想办法的时候，一种冰冷的、滑腻的触感，毫无征兆地顺着她湿透的脊背爬了上来。琪琪浑身一僵，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她猛地扭头——
只见一条细长、漆黑、带着诡异金属光泽的蜘蛛步足，正悄无声息地从浑浊的水面下探出，带着黏腻的水光，轻轻地搭在了她身下树皮筏的边缘！那步足末端锋利的钩爪，闪烁着不祥的寒芒。
琪琪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她认得那步足的纹路！那属于森林里最令虫畏惧的存在——毒蛛女王！
顺着那条致命的步足看去，浑浊的洪水下，一个庞大而扭曲的黑影正缓缓上浮，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噩梦。水波荡漾，隐约映出毒蛛女王那覆盖着坚硬刚毛、镶嵌着多只冰冷复眼的狰狞头部轮廓。她正从水下，无声无息地向着琪琪，向着那根承载着妈妈和弟弟们、在洪水中摇摇欲坠的橡树横枝，悄然逼近！那庞大的黑影在水下蔓延，像一片致命的阴云，笼罩着琪琪的心，也笼罩着妈妈和弟弟们唯一的避难所。
琪琪的呼吸几乎停止。毒蛛女王想做什么？在这末日般的洪水中，她冰冷的双眼，锁定的究竟是落单的自己，还是……那横枝上毫无反抗之力的妈妈和弟弟们？树皮筏在浊浪中沉浮，冰冷的恐惧比洪水更刺骨地淹没了琪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