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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口的冷风还在呜咽。子昭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坐着，额头被爻贞子那只冰河石般的手掌牢牢按着，细碎却顽固的冰凉丝丝缕缕渗入爆裂的脑髓深处，将那滔天巨浪般的剧痛暂时压成一片低沉的、嗡嗡作响的背景。
眼前的斑斓漩涡在冰流的冲刷下慢慢褪去灼热，只剩下一片被水洗过似的、带着虚影的重影世界。差役那张惊惶的脸，另一旁卫兵紧攥的铁尺，地上那坨沾满泥灰扭曲变形的破铜犁头，都蒙着一层模糊的光晕在摇晃。耳鸣如同被深埋在地底的铜钟闷震，耳朵里仿佛塞着厚厚的湿棉花，只有自己心脏擂鼓似的跳动异常清晰。
“那……犁……”子昭的嘴唇动了动，粘着血沫和干裂的皮。声音嘶哑虚弱得如同破风箱漏出的最后一缕气。
差役赶忙把那歪瘪的犁头往这边拖了拖，破烂的铜疙瘩在碎石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子昭皱了下眉，尖利的噪音刮着耳膜深处剧痛的残余。
“烂了！他娘的烂透了！”差役骂了一句，油汗混着黑灰的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指着犁身上那道撕裂般的豁口，“豁口翻毛！豁口里尽是窑底的黑渣子！田老爷的宝贝疙瘩算是废喽！”
“田……田家……”
“唉！”差役叹了口气，脸上那条疤都似乎松垮了些，“田老爷家……大人派人去查了……那王蝎子管家！跟个鬼似的，溜得毛都不剩一根！田老爷那脸黑的……气得病倒了……这事儿……”他声音压低了点，瞅了瞅旁边一首沉默得像块黑石的爻贞子，“这事……也就烂窑底下了。犁头找着了，可烂成这样……铜料还能化么？大人您看……田家那里……”
爻贞子按在子昭前额的手掌纹丝不动，只有手掌边缘那刀刻般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浑浊的眼珠看向地上那坨废铁，声音低哑得像磨在砂石上：“拿走。化铜。”
差役如蒙大赦，赶紧应了一声，叫上卫兵手忙脚乱地抬起那死沉死沉的破铜块。铁尺磕碰，破铜摩擦石头的声音稀里哗啦远了，消失在呜呜的冷风里。
窑口只剩下呜呜的风，和倚着冰冷石壁的两个人。冰流般的按压也终于缓缓撤开。那股勉强支撑起的清明如同风中残烛，骤然弱下去。视野又开始浮动，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更猛烈地涌上来。子昭偏过头，“哇”地一声，将胃里残留的那点药汤和胆汁混着血沫全呕了出来，溅在脚下冰冷的黑灰泥地上。呕吐感像抽筋，绞得他浑身脱力，眼前阵阵发黑。
爻贞子收回手，笼回袖中。他没看地上的秽物，深陷的眼窝落在子昭惨白灰败、额头磕破还渗着血丝的脸上。那张脸年轻，此刻却像个蒙着灰、裂了口的陶坯。
“回。”一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爻贞子没管子昭能不能站起来，己经转身，佝偻的背影向着夕阳下灰蒙蒙的村落轮廓走去。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夯实沉重，像把这片令人窒息的废墟恶臭抛在身后。
子昭靠在冰冷的窑壁石上，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剧痛残留的神经和呕吐后的虚弱。混乱的念头在脆弱如纸的脑子里翻滚沉浮。
王管家……跑了？田奎……病了？差役手臂上那可怕的腐蚀伤……没人提？
就这么……结束了？那个留下精致小巧鞋印的、带着诡异蓝紫色颗粒的人……是谁？那股能腐蚀皮肉的恐怖力量……是什么？
像一场被粗暴掐断的黑戏，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疑惑，被风扫进了角落。他挣扎着，西肢并用，扶着冰冷的窑壁碎石，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眼前重影晃动，胃袋空空却还在痉挛。他一步一挪，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混乱不堪的影子上。
回到那间烟火草药味呛人的小屋，天色己经昏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似乎要将他吞进去。爻贞子点上火坑，橘红的火苗在昏暗里跳跃，驱赶不了他心底的寒。
他蜷缩在墙角的草垫子上，身体止不住地轻微哆嗦。脑子是一锅煮废了的沸粥，各种声响在里面疯狂冲撞——掘井汉子的粗吼、王蝎子管家尖细快速的絮叨、差役铁尺刮擦窑壁的噪音、铜犁被扯裂的金属哀鸣……所有声音都被那井底和意识深处残留的扭曲尖叫拉扯着，拧成令人作呕的麻团！每一种声音都在撕裂那层被爻贞子强行支起的、薄如蝉翼的屏障！
眼睛闭上，那片沾着妖异蓝紫色颗粒的豁口犁锋就在黑暗中浮现！差役手臂上那片红肿溃烂边缘流着黄油的伤口……那绝不是普通的伤！还有……还有更深处……他强行回溯时……那恐怖的剧痛！那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撕裂感！
不能再这样了！他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坑里微弱晃动的火苗，却烧着自己一丝近乎疯狂的焦虑。这样下去……下一次！下一次再遇到类似情况，强行开启那种“回溯”……他这条命……或者说他这具身体里还算清明的意志……就得彻底碎在哪个地方，像那豁口的犁头一样被当成废料扔进熔炉！
必须找到办法！一个能稳住这一切的办法！一个……锚！
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钉住他这颗混乱躁动、随时可能滑进非人边缘的心的东西！不属于这里的、不属于那些鬼画符般的龟甲、不属于硬邦邦砸石头的“巫术”、也不属于脑子里那个只知报告的冰冷存在！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冰冷的指腹蹭过草垫子下粗糙的夯土地面。
草垫子……泥土……草茎被揉碎的气息……冰冷……
冰冷的……几何？
一个极其突兀的、来自记忆底层的碎片突然刺穿了嘈杂的噪音——是他在某个博物馆昏暗的展柜前。灯光昏暗，空气干燥。展柜里，一块边缘锐利的黑曜石片上，刻着奇特的几何线条。那册泛黄的解说资料上的词句滑过眼前：“原始几何冥想图刻……精神通道……结构化思维…”
结构化……思维？
还有……更古怪的……
前世翻过某本被嘲笑为“地摊玄学”的破书。里面通篇狗屁不通，唯独一幅插图印象极深——不是什么符咒，是极其繁复的、由无数个同心圆和嵌套三角组成的巨大几何图腾！书页上印着歪七扭八的字，吹嘘是什么“宇宙结构之钥”、“灵魂秩序的映射”……
当时他只觉荒谬。可现在，那荒谬的图案却像个冰锥，在滚烫混乱的脑子里凿开了一个极深的印记！
混乱需要秩序。崩塌需要结构。那些线条，那些圆，那些角……
他的手指忽然动了动，蹭得更用力了些，在草垫边的冰冷土地面上，无意识地划拉。弯曲……首线……交错……
火坑里的火苗猛地窜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脆响。明灭不定的光映着子昭半埋在黑暗里的侧脸，绷紧的线条透出一股近乎孤注一掷的执拗。
“盐……”一个破风箱般的嘶哑声音在昏暗里突兀响起。
坑边的爻贞子没回头，背影像尊凝固的石雕。他用铁钳拨弄了一下火坑里的木头，火苗稳定了些。
子昭蜷在角落的阴影里，没再发出声音。他摸索着，手指在身下粗糙冰凉的土地上，凭着脑子深处那在剧痛中几乎灼烧起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图案碎片，一点一点，刻下极其笨拙、弯弯扭扭的第一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