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安堂内弥漫的草药苦涩与血腥味,被窗外灌入的凛冽山风搅动。老烟袋那句带着沉重认命的问话,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扩散,便被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苏醒般的闷哼打断。
墙角,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紧握柴刀的右手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深陷的眼窝骤然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带着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茫然与瞬间凝聚的、刻入骨髓的警惕!他下意识地就要弹身而起,手中柴刀本能地横于身前!
“唔——!” 左腿传来的、如同被烧红铁钎贯穿的剧痛,让他动作猛地一滞,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剧痛也彻底冲散了昏沉,意识瞬间清晰。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扫过整个内室——九叔凝重的脸,老烟袋倚门抽烟的佝偻身影,苏小婉跪在床边紧握张承砚手的单薄背影,以及床上那个覆盖着银针、气息微弱如游丝的身影!
“承砚!” 嘶哑的声音从陈默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浓重的焦灼和难以置信的虚弱。他挣扎着想移动身体,靠近床边,但左腿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巨大虚弱感如同沉重的锁链,将他死死禁锢在原地,只能徒劳地用手肘支撑着身体。
“别动!” 九叔低喝一声,快步走到陈默身边,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按在他未受伤的右肩上,“伤口刚裹好!你想这条腿废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眼神却扫过陈默那依旧紧握柴刀的手,以及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担忧和自责。
“他…他怎么样?” 陈默的声音嘶哑,目光死死锁在张承砚身上,仿佛要穿透那些银针,看清他体内崩坏的程度。
“命暂时吊住了。” 九叔言简意赅,语气沉重,“但根基己毁,寻常药石难救。唯一的生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老烟袋和床上昏迷的张承砚,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湘西!十万大山深处,尸王墓里的‘地脉灵芝’!”
“湘西?尸王墓?”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两个名字所代表的凶险,即使是他也如雷贯耳!那绝不仅仅是刀枪搏杀,更是魑魅魍魉横行、九死一生的绝地!然而,当他看到张承砚那苍白如纸的脸,感受到自己左腿传来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时,一股比伤痛更强烈的灼烧感在心底轰然腾起!是自己没能保护好他!才让他落得如此境地!才让所有人陷入这必死的绝境!
自责如同毒蛇噬心,瞬间压倒了所有对凶险的恐惧。陈默眼中的茫然和虚弱被一种近乎狂暴的决绝取代!他不再试图站起,反而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拳砸在自己那条受伤的左腿上!
咚!
沉闷的撞击声让苏小婉惊得浑身一抖,回头望来。
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陈默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的衣衫。但这自残般的剧痛,却如同最猛烈的强心剂,暂时驱散了身体的沉重与无力,让他的精神强行凝聚!他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丝,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钢铁摩擦般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去!我去!背他…爬…也爬去!”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九叔和老烟袋,“需要…准备什么?!现在…就走!”
“现在走?你是急着去喂山魈还是给尸王当点心?” 老烟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浑浊的眼睛扫过陈默那条被鲜血再次染红的裹腿布,“你这腿,现在能走出这义安堂大门都算你祖坟冒青烟!还有那小子,” 他烟袋锅指了指张承砚,“九叔的针只能吊他三天!三天内找不到稳妥的法子护住他这口气,路上颠簸都能把他最后这点魂儿颠散了!”
九叔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老烟鬼说得没错。莽撞不得!那尸王墓是千年绝凶之地,步步杀机,没有万全准备,去多少都是送死!” 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眼中锐光闪烁,“我们需要的东西不少,而且,时间只有两天!”
他迅速起身,走到墙角那个巨大的老旧药柜前,打开最下层几个沉重的抽屉。不再是一般的草药,里面赫然是各种稀奇古怪、散发着阴冷或奇异气息的东西:
黑驴蹄子: 几块风干发硬、表面乌黑油亮的蹄块,散发着浓烈的腥臊气。
糯米: 一大包颗粒、色泽莹白的糯米,被仔细地用油纸包裹着。
墨斗线: 几卷浸染成深黑色、散发着淡淡朱砂和雄黄气息的丝线。
符箓: 一叠叠绘制着不同复杂符文的黄纸符箓,有的朱砂鲜艳,有的色泽暗沉。
古铜钱: 一小串边缘磨得光滑、用红线穿起的“五帝钱”,铜绿斑驳,带着岁月沉淀的气息。
几小瓶颜色诡异的液体: 有暗红如血、有惨绿瘆人、还有漆黑如墨,瓶口封着蜡。
一个用黄布包裹的罗盘: 比张承砚的祖传罗盘小一些,盘面刻着不同的星宿山向,指针是暗沉的青铜色。
“对付尸变秽物,黑驴蹄子、糯米、墨斗线是根本!符箓护身定魂!五帝钱破煞!这些药水是特制的驱虫避瘴、解尸毒之物。” 九叔一边快速地将这些东西分类打包,一边语速极快地说道,“我的‘定星盘’虽比不上张家祖器,但也能辨阴阳、避凶煞。” 他将包裹好的东西分成三个分量不等的布包。
然后,他走到床边,看着昏迷的张承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小心翼翼地从张承砚贴身处,取下那个被油布包裹、裂痕刺眼的祖传罗盘。入手沉重冰冷,盘体上的裂痕如同狰狞的伤疤。九叔深吸一口气,又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玉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块指甲盖大小、色泽暗金、散发着微弱温润气息的膏状物——正是之前剩下的最后一点龙涎石精华!
“老烟鬼,朱砂笔!” 九叔沉声道。
老烟袋立刻从怀里摸出一支秃了毛的旧朱砂笔递过去。九叔用笔尖沾上那点珍贵的暗金色膏体,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膏体填入罗盘盘体那道最深的裂痕之中!暗金色的膏体缓缓渗入青铜裂痕,如同流淌的金液,竟暂时将那狰狞的裂口弥合起来,散发出一股微弱却异常稳固的气息!
“只能暂时封住这裂口,勉强维持它不彻底崩毁,也能稍稍压制他体内残余的反噬之力,护住他心脉一线生机。” 九叔将处理过的罗盘重新用油布仔细包好,递给苏小婉,“丫头,贴身收好!此物是他命魂所系,也是我们深入尸王墓唯一的指引!绝不容有失!”
苏小婉用力点头,双手接过罗盘,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最里层的衣襟,紧贴着心口。
九叔拿起一个最大的布包背在自己身上,又将一个中等大小的递给老烟袋:“老烟鬼,这些驱虫避瘴的药水和破煞的五帝钱你拿着,你鼻子灵,探路识瘴气就靠你了。”
最后,他拿起一个相对较轻、装着糯米、墨斗线和一小叠符箓的布包,走到勉强靠墙坐着的陈默面前,蹲下身,目光如炬:“陈默!听着!我知道你心急!但你的腿,是背着那小子走尸山的关键!现在,给我忍住!”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黑色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辛辣刺鼻、如同浓缩了十斤辣椒和硫磺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忍着点!” 九叔低喝一声,不由分说地将瓶口对准陈默左腿裹着白布的伤口,将里面粘稠如墨、气味呛人的黑色药膏倒了上去!
“嗤——!”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如同滚油泼雪!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灼烧、刺痛和深入骨髓麻痒的感觉瞬间席卷了陈默!他浑身肌肉猛地绷紧如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嘶吼,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巨大的痛苦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但仅仅几个呼吸后,那股钻心蚀骨的剧痛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辣辣的、带着奇异力量的灼热感!原本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冰冷麻木的左腿,竟然恢复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知觉!虽然依旧沉重疼痛,却不再是那种完全无法用力的状态!
“这是‘虎骨续筋膏’,霸道得很,能强行刺激气血,麻痹痛觉,让你这条腿暂时能动!” 九叔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但也只能撑几天!药效一过,伤势只会更重!所以,我们只有两天时间赶到湘西边缘!找到进山的安全据点!否则,你这腿就真废了!听明白了吗?!”
陈默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流下,浸透了衣领。他感受着左腿那股奇异的力量和依旧存在的剧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九叔,重重点了下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九叔不再废话,迅速将那个布包系在陈默腰间。他又从怀里摸出一面巴掌大小、边缘镶嵌着八卦纹路的古旧铜镜,不由分说地塞到苏小婉手里:“丫头,拿着!这叫‘辟邪八卦镜’,贴身带着,寻常鬼祟邪气不敢近你身!遇到危险,用镜面照过去!”
苏小婉紧紧握住冰冷的铜镜,感受着上面传来的微凉正气,用力点了点头。
老烟袋也将分到的布包紧紧缚在腰间,狠狠嘬了一口烟袋锅,浑浊的眼睛扫过整装待发的众人,最后落在窗外。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将连绵起伏的群山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那光,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沉甸甸地压在天际,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残阳如血…此行…大凶之兆啊…” 老烟袋低声嘟囔了一句,浑浊的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走!”
陈默咬着牙,用那条被药膏强行激发出力量的左腿,配合着右腿和手中的树枝拐杖,挣扎着站了起来。巨大的痛苦让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但他站得笔首!他走到床边,在九叔和苏小婉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张承砚,再次稳稳地负在自己宽阔却伤痕累累的背上。当那轻飘飘的重量落下的瞬间,陈默的身体猛地一沉,左腿的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只是闷哼一声,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死死扣住。
苏小婉搀扶着气息不稳的老烟袋。九叔背上最大的包裹,手持那面“定星盘”,锐利的目光扫过门外血色浸染的山路。
义安堂沉重的木门再次打开,残阳的血色瞬间涌入,将西个相互搀扶、伤痕累累的身影拉得老长。
陈默背着张承砚,拄着拐杖,拖着那条被药力强行唤醒的伤腿,一步,一步,踏入了那如血般的残阳光辉之中。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混合着汗水、血水与泥土的沉重脚印。苏小婉搀着老烟袋紧随其后,九叔断后,警惕的目光扫视着西周。
目标,湘西!十万大山!尸王古墓!
前路,是真正的尸山血海,幽冥鬼域。残烛微光,背负着沉重的希望与绝望,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那片被血色残阳笼罩的、象征着死亡与禁忌的万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