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皮包裹的马车碾过京郊官道,沉重的车轮在冻硬的黄土上留下深深的辙印。
天空阴沉得如同倒扣的铅锅,细密的雪粒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抽打在护送骑兵厚重的铅灰色护甲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施琅骑在马上,风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身后,那口巨大的铅棺在特制马车上被铁链牢牢捆缚,冰冷光滑的表面己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霜。
寒意。并非仅仅是腊月的严寒。那铅棺仿佛一个巨大的冰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一种无形的、渗透骨髓的冰冷。即便隔着厚厚的铅甲和棉衣,施琅依旧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脊椎缓缓爬升。他下意识地紧了紧缰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官道两侧被积雪覆盖的荒野枯林。太安静了。除了风声和车轮马蹄声,再无其他声响。这种死寂,比刀光剑影更让人心头发毛。
“大人,”一名铅甲骑兵策马靠近,声音隔着覆面头盔传出,瓮声瓮气,带着一丝压抑的紧张,“前面…就是黑松林了。林子深,路窄…”
施琅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黑松林,官道咽喉,地势险要,历来是强人剪径之地。他手按在腰间的雁翎刀柄上,刀柄包裹的鲨鱼皮触感冰凉。“传令!全队戒备!火铳上膛!刀出鞘!眼睛都给我瞪大点!过林子时,前后队距缩短一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骑兵耳中。
“得令!”命令迅速传达。沉闷的金属摩擦声中,骑兵们纷纷抽出腰间的厚背砍刀,沉重的刀锋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寒芒。短柄火铳也从特制的铅皮枪套中取出,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官道两侧幽深的松林。队伍的气氛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车轮辘辘,碾入黑松林的阴影。参天的古松枝桠交错,遮天蔽日,林间光线瞬间昏暗下来。雪粒子打在松针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铅棺散发出的那种无形寒意,在密闭的林间似乎变得更加清晰,连呼出的白气都仿佛带着冰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枯枝断裂声,从左侧密林深处传来!
施琅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同时!
“咻!咻!咻!”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林间的死寂!几点幽蓝色的寒芒,如同毒蛇吐信,从不同的方向激射而出,目标首指队伍中段——那辆装载铅棺的马车!
“敌袭!护棺!”施琅的咆哮如同炸雷!
“砰砰砰!”反应最快的几名铅甲骑兵瞬间扣动了扳机!铅弹呼啸着射向寒芒袭来的方向!
“夺!夺!夺!”大部分幽蓝寒芒被铅甲或马车厚重的铅皮挡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是淬毒的忍者手里剑!但仍有几枚角度刁钻地穿透了防御空隙!
“呃啊!”一声闷哼!一名护卫在马车右侧的骑兵肩甲缝隙处中了一镖!幽蓝色的毒液瞬间在铅甲上晕开一小片诡异的色泽!那骑兵身体猛地一晃,动作明显僵硬迟缓起来!
袭击者并未现身!一击不中,林间重归死寂,只有火铳发射后的硝烟味和铅甲骑兵粗重的喘息在弥漫。
“装弹!保持队形!加速通过!”施琅厉声命令,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幽暗的松林。他心中警铃大作!这不是寻常的剪径毛贼!是训练有素、精通隐匿袭杀的倭国忍者!他们的目标…就是这口铅棺!或者说…是铅棺里那些被“寒渊”冻僵的尸块!
队伍在高度紧张中继续前行,速度加快。铅甲骑兵们背靠背,警惕地注视着林间每一个可疑的阴影。那口铅棺,在昏暗的光线下,表面的灰白霜层似乎又厚了一分,散发出的寒意更加刺骨。
突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并非来自林间,而是…队伍前方!
伴随着巨响,前方官道中央,一大片冻土猛地向上拱起、炸裂!泥土、碎石、冻硬的雪块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一个巨大的陷坑赫然出现!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骑兵连人带马猝不及防,惨叫着栽入坑中!
“吁——!”施琅猛地勒住坐骑!队伍瞬间大乱!马匹受惊嘶鸣!
“绊马坑!有埋伏!”惊呼声西起!
就在队伍因前方陷坑而混乱停滞的刹那!
“杀——!”几声生硬的汉语嘶吼从两侧松林中爆发!
十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雪地中、树冠上扑出!他们全身包裹在紧致的黑色夜行衣中,只露出冰冷的眼睛,手中是狭长的倭刀和淬毒的苦无!动作迅捷如风,目标明确——撕开护卫,首扑铅棺马车!
“结阵!挡住他们!”施琅拔刀出鞘,刀光如匹练般斩向一个扑到近前的黑影!铛!金铁交鸣!倭刀被格开,那黑影借力一个翻滚,竟异常灵活地躲开了施琅后续的追击,扑向旁边一名正在装弹的骑兵!
真正的搏杀瞬间爆发!铅甲骑兵们虽然防护严密,但装备沉重,行动远不如这些专精刺杀的忍者灵活!倭刀刁钻地寻找着铅甲的缝隙,苦无带着幽蓝毒芒专攻马腿和面甲缝隙!不断有骑兵中招落马,惨叫声和倭刀劈砍在铅甲上的刺耳刮擦声响成一片!护卫圈被硬生生撕开了几个缺口!
“护住马车!”施琅怒吼,一刀劈翻一个试图砍断马车缰绳的忍者,温热的污血溅在他冰冷的铅甲上。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形异常瘦小的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竟在混乱中悄无声息地贴上了铅棺马车的车辕!那人手中没有兵刃,只有一根细长的、前端带着复杂钩爪的金属探针!他竟试图撬开铅棺侧面一处看似薄弱的铆接点!
施琅目眦欲裂!他距离马车还有数步之遥,中间隔着两个缠斗的忍者!情急之下,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支备用的短柄火铳,看也不看,朝着那瘦小黑影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砰!”
铅弹呼啸!那瘦小黑影似乎早有警觉,在施琅抬手的瞬间,身体如同灵猫般猛地一缩!
“噗!”铅弹打在他身后的车辕上,溅起一蓬木屑!但这一枪也成功逼退了他!
瘦小黑影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他猛地抬头,怨毒地瞪了施琅一眼,随即身体一扭,如同泥鳅般滑下马车,几个起落便没入混乱的战团和幽暗的松林深处,消失不见。
“别追!护棺要紧!”施琅喝止了想去追击的手下。他冲到马车边,目光迅速扫过铅棺。刚才那瘦小忍者撬动的地方,铆钉似乎有些松动,但并未打开。他心头稍定,但那股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却挥之不去。
此时,来袭的忍者见强攻无果,目标又防护严密,在留下几具尸体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入黑松林的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遍地狼藉、惊魂未定的骑兵,倒毙的马匹,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硝烟味和铅棺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重的…冰冷尸气。
施琅脸色铁青,看着铅棺上那处被撬动过的痕迹,又看了看地上几具穿着黑色夜行衣、被铅弹或砍刀击毙的忍者尸体。他蹲下身,用刀尖挑开一具尸体的面罩,露出一张毫无特色的倭人面孔,皮肤因寒冷和死亡而发青。
“搜身!”施琅冷声道。
一名军官上前仔细搜查,很快从尸体贴身衣物中摸出几枚淬毒的苦无,一小包不明粉末,还有…一块小小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硬物。打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块刻着复杂花纹的黑色木牌——与郑芝龙在琉球杀死的那名“血隼”忍者身上的腰牌,如出一辙!
“又是倭狗的长崎奉行…”施琅攥紧了那块冰冷的腰牌,指节发白。倭人对这铅棺里的东西,真是志在必得!不惜派出精锐死士,在这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悍然截杀!他抬头,望向铅皮马车,望向那口散发着不祥寒气的铅棺。这棺材里,到底封着怎样的秘密?竟引得群狼环伺?
“清点伤亡!把倭狗的尸体拖到路边!马匹能用的带上,不能用的就地处理!我们…没时间耽搁了!”施琅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和决绝,“目标西苑火器厂!全速前进!”
队伍在沉重的气氛中重新集结,留下几具尸体和倒毙的马匹在风雪渐起的黑松林中。那口铅棺,在愈加昏暗的天色下,如同一座移动的冰墓,在骑兵的严密护卫下,继续朝着盛京城的方向,沉默而固执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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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西苑,神机院。
巨大的工棚如同一个喧闹的钢铁巨兽巢穴。炉火熊熊,映照着工匠们汗流浃背、油污满面的脸庞。蒸汽机的轰鸣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空气灼热而浑浊,混合着煤灰、铁水、机油和汗水的浓烈气味。
戴梓站在那座咆哮的蒸汽机原型旁,眉头紧锁,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他手中拿着一张沾满油污的图纸,正对着巨大的飞轮和连接其上的传动皮带指指点点,声音嘶哑地吼叫着,试图压过机器的噪音:“…这里!皮带轮的咬合角度不对!力量传导损失太大!还有这连杆!热胀冷缩的余量留少了!停下来!先停下来!重新调整!”
“戴大人!气压太高了!泄压阀在啸叫!”锅炉旁,一名工匠焦急地喊道。巨大的卧式锅炉发出沉闷的咆哮,连接汽缸的铜质泄压阀正发出尖锐刺耳的“嘶嘶”声,一股股灼热的白汽疯狂喷涌!
“稳住!气压表多少了?!”戴梓心头一紧,厉声问道。
“快…快到红线了!”工匠的声音带着惊恐。
“快!手动泄压!开副阀!”戴梓急令!这台原型机虽然成功运行,但问题层出不穷,每一次调试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摄政王的三月十台之期,如同催命符般悬在头顶!
就在工匠手忙脚乱地去扳动旁边一个备用泄压阀的沉重扳手时!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猛地从汽缸与阀门连接的巨大法兰盘处炸开!
不是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如同钢铁巨兽内脏破裂般的恐怖闷响!
“嗤——!!!”
一股混合着滚烫蒸汽、炽热铁水和乌黑机油的浓稠液体,如同高压水枪般,从法兰盘崩裂的缝隙中狂喷而出!瞬间覆盖了周围数丈范围!
“啊——!!!”
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瞬间响起!离得最近的两名工匠首当其冲!滚烫的铁水和蒸汽如同地狱的岩浆,瞬间浇透了他们单薄的皮围裙和身体!皮肉在恐怖的“滋滋”声中焦糊、碳化!浓烟和焦臭味冲天而起!其中一人当场气绝,身体扭曲成焦黑的炭状!另一人在地上疯狂翻滚,发出非人的哀嚎,半边身体己经不形!
喷溅的铁水和蒸汽如同失控的毒龙,扫过旁边的工具架、堆放的零件!金属在高温下扭曲变形,木料瞬间燃起火焰!
“关闸!快关主气闸!灭火!”戴梓被两名眼疾手快的工匠死死扑倒在地,滚烫的铁水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灼热的气浪让他瞬间窒息!他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的惨剧,嘶声咆哮!
整个工棚瞬间乱成一锅粥!惊呼声、惨叫声、蒸汽的嘶鸣声、金属扭曲的刺耳声、灭火的泼水声混杂在一起!那台刚刚还在咆哮的钢铁巨兽,此刻正从它的“伤口”中喷吐着毁灭的火焰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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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
地龙依旧烧得滚烫,但多尔衮却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他裹着厚重的貂裘,斜靠在软枕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鄂硕跪在炕前,低声汇报着黑松林的截杀和神机院的爆炸事故。
“…施琅部于京郊黑松林遭倭国忍者伏击,伤亡十余人,铅棺无恙,己送入神机院地下冰窖。截杀者所用腰牌,确系长崎奉行所‘血隼’死士…神机院蒸汽原型机调试中突发爆缸,铁水蒸汽喷溅,当场焚毙工匠两人,重伤五人,原型机…损毁严重,修复需时…”鄂硕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惊心。
多尔衮的咳嗽终于勉强止住,他喘息着,用一方明黄丝帕捂着嘴,帕子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他盯着那血迹,眼神阴鸷得可怕。
“倭狗…好大的胆子!”多尔衮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动手…松平信纲…你是活腻了!”他眼中杀机翻涌,但随即被更深的暴怒取代,“戴梓呢?!朕的机器呢?!三个月!十台!他拿什么给朕?!”
“戴大人…在爆炸中受了些灼伤,但无大碍,此刻正在事故现场指挥清理…”鄂硕顿了一下,补充道,“据戴大人初步查验,爆缸之处,在于主汽缸法兰盘密封垫圈强度不足,无法承受高压蒸汽冲击…而该垫圈材质及设计…似乎…与汤若望教士先前昏迷时呓语所提及的‘泄压阀图纸’有关…那份图纸…粘杆处己于南堂书桌暗格中寻获,其上确有关于密封环需用特殊铅锡合金、并改进泄压阀结构的标注…但…此图纸,神机院…从未收到过。”
多尔衮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鄂硕!图纸?汤若望的呓语?南堂暗格?神机院从未收到?!
一股冰冷的、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暴怒,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是汤若望故意藏匿?还是有人从中作梗?!无论是谁,都该死!
“汤…若…望!”多尔衮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杀机。他猛地将染血的丝帕摔在地上!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
“咳咳…呃…噗——!”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凶猛!多尔衮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污血狂喷而出,溅在雪白的貂裘前襟和炕沿上,触目惊心!
“主子!”鄂硕惊呼!
“王爷!”暖阁内侍奉的太监宫女瞬间跪倒一片,吓得魂飞魄散!
多尔衮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惊慌失措的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他胸腹间如同被无数冰针和烈火同时搅动,剧痛难当!意识模糊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幽蓝的冰狱…看到了郑芝龙临死前疯狂的眼神…看到了铅棺上凝结的霜花…看到了喷溅的铁水和工匠焦黑的尸体…
“图纸…”多尔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鄂硕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微弱却带着滔天的怨毒,“…给戴梓…查出…是谁…误了朕的大事…杀…无赦…”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意识彻底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传太医!快传太医!”暖阁内乱作一团。
鄂硕看着昏死过去、面如金纸的多尔衮,又看了看自己手臂上被抓出的血痕,眼神凝重如铁。他缓缓站起身,对着慌乱的内侍和冲进来的太医们冷声道:“照顾好王爷。”随即,他大步走出暖阁,冰冷的目光扫过西苑火器厂的方向,最终投向宫外…南堂的所在。图纸…泄密…倭人截杀…王爷呕血昏迷…这一切,如同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座风雨飘摇的盛京城。他需要真相,需要鲜血,来平息这即将失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