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崇武二年的初夏，盛京的暑气尚未蒸腾，紫禁城角楼的飞檐却在正午的阳光下投下刀锋般的阴影。角楼顶层，那间被刻意遗忘的囚室，门窗紧闭，密不透风。
浓烈的、带着奇异甜腻的熏香气息如同粘稠的毒雾，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香炉里，猩红的炭火无声舔舐着一截截暗褐色的藤根，升腾起袅袅青烟。
孝庄枯坐在蒲团上，一身素白，形销骨立。她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幽暗、疯狂、如同风中残烛的火焰。她死死盯着香炉中那跳跃的猩红炭火，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念诵着最恶毒的诅咒。枯瘦的手指间，紧紧攥着一支早己干枯、形如扭曲血管的暗紫色藤蔓——正是“血吻藤”最后的残骸。
苏麻喇姑跪在一旁，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每一次为那香炉添炭，都仿佛在亲手挖掘自己与主子的坟墓。她知道，这毒香反噬的不仅是多尔衮，更是她们自己。角楼己成炼狱，她们正与仇敌…同归于尽。
“不够…还不够…”孝庄忽然发出嘶哑如砂纸摩擦的声音，眼中疯狂更炽。她猛地将手中那截干枯的血吻藤残骸狠狠摁向猩红的炭火！
“滋啦——！”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甜腻、带着焦糊气息的毒烟猛地腾起！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主子！不可！”苏麻喇姑发出绝望的尖叫，扑上去想阻止！
“滚开！”孝庄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苏麻喇姑推开！她贪婪地、近乎癫狂地深深吸了一口那剧毒的浓烟，蜡黄的脸上竟泛起一丝诡异的红晕，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快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多尔衮…哀家要你…咳血而亡！要你肺腑尽烂！要你…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咳咳咳…！”
疯狂的笑声被更剧烈的咳嗽打断，孝庄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苏麻喇姑瘫倒在地，绝望地看着主子在毒烟中咳血狂笑，如同看着一尊正在自我献祭的、绝望的邪神。
---
盛京，摄政王府。
地龙早己撤去，书房内却依旧门窗紧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冰块的森然寒气。多尔衮半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身上盖着玄狐裘，脸色苍白如金纸，颧骨处那抹不正常的薄红却愈发刺目。他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而艰难的拉锯声，间或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喘都牵动全身，指缝间渗出的暗红血丝将榻边锦帕染得斑驳陆离。
苏克萨哈跪在榻前，用温热的湿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多尔衮额角的冷汗，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汤若望脸色凝重，正将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刺入多尔衮手腕、胸口的几处穴位。针尾微微颤动，试图引导那紊乱而阴寒的气息。
“王爷…郑芝龙…郑芝龙急报！”一名粘杆处信使几乎是撞门而入，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和一种末日般的惊恐，“南洋…南洋远征舰队…在爪哇海…遭遇…百年不遇的超级风暴！‘镇海号’…沉了！‘定远号’重创搁浅！舰船损失…十之六七！将士…死伤…无算啊！”
“噗——！”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堤坝！信使的话音未落，多尔衮猛地身体前倾，一口暗红近黑、粘稠如膏的污血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满了苏克萨哈的前襟和汤若望的衣袖！浓烈的甜腥气瞬间盖过了满室药味！
“王爷——！”苏克萨哈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多尔衮的身体剧烈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软软地倒回榻上，气息微弱到了极致，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在剧痛和眩晕中，依旧死死地、如同淬毒的匕首般，钉在信使惊恐的脸上！爪哇！风暴！镇海沉没！定远重创！他倾注心血打造的龙旗舰队，他寄托着复仇与征服希望的南洋远征…竟在距离目标一步之遥时，葬身滔天巨浪？！
一股毁灭性的暴怒混合着肺腑被毒火焚噬的剧痛，如同岩浆般在体内奔涌冲撞！慈宁宫角楼那缕甜腻的毒烟，爪哇海狂暴的飓风…仿佛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死死缠绕，拖向深渊！
“爪哇…爪哇…”多尔衮破碎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气息。他猛地攥紧染血的锦帕，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那抹暗黑的血渍在他苍白的指尖下，如同燃烧的烙印。
汤若望脸色剧变，不顾污秽，迅速搭上多尔衮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脉搏，又翻开他沉重的眼皮查看瞳孔。这位西洋医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灰败：“上帝啊…毒入膏肓！风暴急报如同重锤…心脉…心脉将溃！”
“汤大人！救救王爷！救救王爷啊！”苏克萨哈抓住汤若望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
汤若望猛地看向苏克萨哈，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声音因急促而嘶哑：“快！取冰！大量的冰！浸透棉布！敷于殿下心口、额头！压制毒火焚心！还有…还有参汤！不！不能用参！用…用绿豆甘草汤！快！要快！吊住这一线生机！”
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后的极度混乱！侍从们疯了一般冲出去取冰熬汤！苏克萨哈和汤若望手忙脚乱地用冰冷的湿布覆盖多尔衮滚烫的额头和剧烈起伏的胸膛。冰火交煎的刺激让多尔衮身体剧烈颤抖，每一次喘息都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暗红的血丝依旧不断从嘴角溢出。
汤若望颤抖着手，再次捻起银针，对准多尔衮心口附近一处要穴，却迟迟不敢刺下。心脉将溃，稍有不慎，便是立毙当场！他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哆嗦着，最终颓然放下银针，眼中只剩下无力的悲悯。
就在这时！
“报——！”又一个粘杆处信使连滚爬爬冲入书房，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调：“王爷！爪哇！爪哇急报！郑芝龙…郑芝龙座舰‘飞鲨号’虽遭重创…但…但侥幸脱险！其派出的死士小队…在风暴间隙…于苏门答腊密林深处…找到了！找到活的血吻藤了！连根带土！还有…还有两个懂采毒制毒的土人！正拼死送回！”
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点星火！
濒死的多尔衮身体猛地一震！那双原本因剧痛和绝望而涣散的眼眸，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死死盯着那信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抬起，如同鹰爪般指向虚空，指向那万里之外的南洋密林！指尖剧烈颤抖！
“藤…藤…！”破碎的音节带着血沫喷溅而出，却蕴含着一种燃烧灵魂的、最后的意志！
汤若望浑身剧震！如同绝境中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猛地扑到多尔衮榻前，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形：“殿下！坚持住！藤！活藤！解药有希望了！只要…只要再撑几日！撑到那藤送到！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啊！”
苏克萨喜极而泣，一边用冰布拼命擦拭多尔衮滚烫的额头，一边对着信使嘶吼：“快！传令！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的船！八百里…不！一千里加急！把那藤…把那两个土人…给老子活着送到盛京！王爷要活的藤！活的！”
信使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冰敷的寒意与体内焚心的毒火激烈交锋，爪哇的噩耗与绝境中的一丝曙光猛烈碰撞。多尔衮躺在冰冷的锦榻上，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艰难。他沾满血污的手，却死死攥着那块染血的锦帕，如同攥着最后的生机。那抹暗黑的血渍，在冰块的冷光映照下，诡异而刺目。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瞳孔深处那一点名为“血吻藤”的星火，正以燎原之势，疯狂地对抗着席卷而来的死亡黑暗。
角楼的毒烟仍在袅袅，爪哇海的怒涛尚未平息，而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倒计时，己在这染血的锦帕上，开始了最后的滴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