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棱堡的血色夕阳尚未沉入大藤峡的莽莽苍山,冯华的目光己投向更北方的险峻隘口。达洪阿前锋的溃败只是拔掉了毒蛇的一颗獠牙,向荣亲率的八千主力,裹挟着昭平峡溃败后重新聚拢的乌兰泰残部,如同沉重的磨盘,正沿着柳江两岸的狭窄谷道,一寸寸碾向桂平根据地的核心。
“报——!”一名塘马冲入棱堡,带起一阵血腥与尘土混杂的风,“向荣主力己至隘口北二十里!前锋和春部三千人,正猛攻‘铁门闩’棱堡!守堡的客家兄弟伤亡惨重,天地会赵铁柱头领派人求援!”
“报——!”又一名信使扑入,声音带着水汽的急促,“张钊头领急报!叶名琛水师吴全美部不顾袭扰,以五艘红单大船为前导,猛冲我西江水寨!田芳头领率水鬼队炸沉其一,但其余敌船炮火猛烈,水寨外围木栅损毁严重!请求岸炮支援!”
坏消息接踵而至。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陈开脸色铁青,田泰斗忧心如焚,虎妹攥紧了药葫芦,保儿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冯华站在地图前,指尖划过代表“铁门闩”和西江水寨的红圈,仿佛能听到那里传来的厮杀与炮声。双线告急,兵力捉襟见肘,任何一处崩盘,都将导致整个桂平防御体系的瓦解。
“不能分兵!”冯华的声音斩钉截铁,压下了所有躁动,“分兵则两处皆危!”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厉芒,“向荣、乌兰泰,恨我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叶名琛水师,不过是锦上添花,想捡便宜!破局的关键,在陆路!在向荣身上!”
他手指重重戳向地图上隘口北侧,一个不起眼的标记——“鹰愁涧”。
“陈开!鹰愁涧的地形、水文,暗影司可有详细勘察?尤其是雨季山洪的痕迹?”
陈开一愣,随即眼中爆出精光:“有!鹰愁涧乃隘口以北最险要处,两侧绝壁千仞,涧底乱石嶙峋,涧宽仅十余丈,最窄处不过数丈!暗影司绘有详图,更探得去岁夏末山洪曾在此处壅塞半日,冲垮上游一处天然石坝,水势滔天,冲毁下游数里官道!”
“石坝遗迹可还在?”
“在!虽被冲垮大半,但根基尚存,乱石堆积如丘!”
“天助我也!”冯华猛地一拍地图,震得尘土飞扬,“向荣老贼用兵求稳,必走官道!鹰愁涧是其必经之路!传令!”
他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刀,一道道指令斩钉截铁:
“一、铁门闩棱堡,死守待援!告诉赵铁柱和守堡的客家兄弟,援兵己在路上!再守一日,每人赏银十两,战死者抚恤田产加倍!棱堡内存有火药,若事急,可…**假意**炸毁部分外墙,引清妖入瓮,再以火油、火雷灭之!务必再拖住和春一日!”
“二、西江水寨,田芳、张钊听令!放弃外围水栅,收缩至核心内寨!所有‘水龙王’(炸药包)集中,埋伏于内寨水下预设锚点!待敌红单大船靠近,听号令同时引爆!岸炮(缴获的劈山炮)集中火力,轰击其尾随小船!炸沉其前导,阻其后续,吴全美必怯!水寨若失,全员撤往预设的第二道水门(支流入口),沿途布设水雷(简易漂浮炸药)!”
“三、陈开!立刻调集所有能动用的火药!有多少要多少!再征集熟悉鹰愁涧地形的客家猎户、土家采药人三百,由虎妹带队!带上所有开山凿石的工具!保儿,你带一百亲卫营精锐护卫!”
“西、田族长!发动桂平城及周边所有百姓!老弱妇孺,立刻向预设的大藤峡核心避难洞转移!青壮全部武装起来,分发武器,上城墙!在各处棱堡、隘口广布旌旗,夜间多点火把!我要让向荣老贼以为我桂平主力尚在,不敢倾巢南下!”
“五、飞鸽传书凌二十西命其不惜一切代价,袭扰向荣、乌兰泰后路粮道!焚其辎重,杀其信使!务必让清妖大军断粮的消息,传遍其营寨!”
命令如疾风骤雨,席卷整个根据地。所有人都被冯华这近乎疯狂的“中心开花、断臂求生”之策所震撼。放弃外围?集中力量去炸一条山涧?
“少爷!鹰愁涧…太险了!万一…”保儿第一次对冯华的命令产生了犹豫,他更想留下护卫。
“没有万一!”冯华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此乃唯一生路!保儿,记住,你的任务是护住虎妹和那三百敢死队!他们是我手中最后的奇兵!不容有失!”
保儿看着冯华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一跺脚:“是!保儿在,人在!”
---
鹰愁涧。
寒风在千仞绝壁间呼啸,如同鬼哭。涧底乱石狰狞,水流湍急冰冷。三百名由客家猎户、土家采药人组成的敢死队,在虎妹和保儿的带领下,如同壁虎般攀附在湿滑的岩壁上,或匍匐在冰冷的涧水中。
巨大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药桶,被绳索和简易滑轮,一点点从绝壁上方吊下,安置在陈开标记出的、去年山洪冲垮的天然石坝遗迹周围。那里乱石堆积,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极易堵塞的瓶颈。
“快!快!”虎妹的声音嘶哑,她脸上满是泥污,纤细的手指却异常稳定地指挥着安置火药桶的位置,“这里!对,塞进那个石缝!用湿泥封死口子!引线一定要长!用油布裹好!”她甚至亲自跳进冰冷的涧水中,将一桶桶用鱼胶、粘土和碎石混合成的“速凝泥浆”,奋力涂抹在火药桶周围,加固堵塞点,确保爆炸能将乱石彻底掀入涧底,形成更大规模的堵塞。
客家汉子阿土和土家后生岩锋也在队伍中,两人合力将一桶沉重的火药推进一个狭窄的石穴。阿土看着岩锋冻得发紫的嘴唇,把自己身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他:“吃了!顶住!炸了这鬼地方,咱的田才保得住!”
保儿则带着亲卫营的精锐,攀在更高处的绝壁上,警惕地注视着北面隘口的动静。山风送来隐约的炮声和喊杀声——那是“铁门闩”棱堡的方向。每一刻都无比漫长。
时间在紧张与寒冷中流逝。三百敢死队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在死亡的悬崖边与时间赛跑。终于,当最后一桶火药被巧妙地塞入预定位置,长达数百尺的引线被小心翼翼地埋设、连接、用油布和湿泥保护起来时,天色己近黄昏。
“成了!冯哥!都按你画的图埋好了!”虎妹带着一身泥水,攀上冯华所在的观察点,声音带着疲惫的兴奋。
冯华放下望远镜,望向北方。隘口方向,代表和春部的清军旗帜己经逼近了鹰愁涧的入口,先锋骑兵的马蹄声甚至隐约可闻!而更远处,向荣主力的烟尘遮天蔽日。
“好!”冯华眼中寒光一闪,“虎妹,带人立刻从南面预设的小路撤离!保儿,你带亲卫营断后,确保引线安全!待清军前锋大部进入涧底,后队挤在入口时,立刻点燃引线!”
“是!”虎妹和保儿齐声应道。
“记住!”冯华最后叮嘱,声音凝重,“引线点燃后,无论发生什么,立刻撤退!向荣老贼身边必有高人,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