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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儿哭嚎的间隙，大口喘着气，小胸脯剧烈起伏。就在薛姨妈的手几乎要碰到她肩膀的瞬间，她像是被更大的恐惧攫住，哭声猛地拔高了一个八度，带着濒死般的尖锐，小小的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如同离水的鱼。
“黑！黑影子！床顶！有黑影子抓我！！”她的小手胡乱地指向头顶承尘垂下的、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符纸，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充满了孩童臆想中的歇斯底里，“娘亲！它在动！它要抓走宝钗！哇啊啊——不要抓我！爹爹救我！”
这凭空而来的“鬼影”指控，如同在刚刚平复些许的水面又砸下一块巨石。
“呜呜……娘亲……怕……宝钗怕……黑影子……抓宝钗……” 她口齿不清地哭喊着，带着孩童特有的、被恐惧彻底击垮的破碎感。
空气里弥漫着符水泼洒后的浓烈焦糊腥气，混合着摔碎的碗盏残片散发出的、另一种微苦的植物汁液气息，令人窒息。丫鬟在地，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
薛姨妈——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如纸，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哭嚎的女儿和满地狼藉间急速游移，最终，那属于母亲的本能，压过了被“鬼影”撩拨起的恐惧。她猛地吸了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扑到床边。
“宝钗！我可怜的宝钗！” 薛姨妈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浓重的哭腔，她伸出双臂，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恐慌和一丝残留的惊疑，将床上那小小的一团狠狠搂进怀里。
怀抱是温软的，带着熟悉的熏香气息，但手臂却箍得死紧，仿佛生怕一松手，怀里这失而复得的骨肉就会被无形的力量夺走。
薛宝儿顺势将滚烫的小脸更深地埋进母亲带着馨香的颈窝，泪水汹涌而出，沾湿了衣襟。她的哭声依旧惊天动地，充满了真实的惊悸和委屈，身体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如同寒风中的幼鸟。
然而，在那被泪水模糊的视野死角，在她紧贴着母亲脖颈的、无人能窥见的角度，那双原本盈满惊恐泪水的大眼睛里，所有的脆弱和茫然如同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冰封的、锐利的清醒。
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冰冷的算计。
她成功了。暂时。
薛姨妈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发顶，哽咽着：“不怕了……宝钗不怕了……娘在……娘在这里……没有黑影子了……那脏东西被天师赶跑了……都赶跑了……” 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抱着女儿的手臂收得更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的庆幸。
丫鬟终于勉强从地上爬起，抖着手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和水渍，动作慌乱，不敢抬头。
整个内室充斥着一种惊魂甫定、精疲力竭的诡异气氛。只有那个枯瘦的老道，像一截腐朽的木头桩子，依旧沉默地立在稍远的阴影里。他那双浑浊的三角眼，如同黏腻的毒液，穿透薛姨妈怀抱的遮挡，冰冷地、牢牢地锁定在薛宝儿那被泪水濡湿的、微微露出的半边侧脸上。
薛宝儿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
冰冷，黏稠，带着洞穿一切的阴鸷。
她埋在母亲怀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哭得更大声，更委屈，小手死死攥住薛姨妈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薛姨妈被女儿这仿佛用尽生命在哭泣的依赖所触动，最后一丝疑虑也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灭。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老道，带着恳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张天师……您看……宝钗她……她这是……”
老道布满褶子的脸上，肌肉极其缓慢地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似笑非笑、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他没有立刻回答薛姨妈，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薛宝儿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件极其有趣、又极其危险的玩物。枯瘦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里，几不可察地捻动着什么。
薛姨妈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底发毛，搂着女儿的手臂下意识地又收紧了。
终于，老道那砂纸摩擦般的沙哑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像冰冷的铁片刮过地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令人极不舒服的笃定：“夫人放心。”
他顿了顿，视线终于从薛宝儿身上挪开，扫过满屋狼藉的符纸和地上的水渍，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邪祟之气己散。”他慢悠悠地吐出这几个字，像在宣判，“令嫒……惊魂甫定，神智受扰，方才所见幻影，不过是残余秽气作祟罢了。好生静养，莫再受惊扰，自可无虞。”
这话如同一颗定心丸，瞬间让薛姨妈紧绷到极限的心弦松弛下来，长长地、带着巨大疲惫地吁出一口气，抱着女儿的手臂也终于松了些许力道。
“多谢天师！多谢天师！”薛姨妈迭声道谢，感激涕零，“快！快给天师奉上酬金！重重地谢！”她忙不迭地吩咐还在地上收拾的丫鬟。
丫鬟慌忙应声，连滚爬起去准备。
老道微微颔首，枯槁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眼神却再次飘向薛姨妈怀里的薛宝儿。薛宝儿似乎哭得脱了力，抽噎声微弱下去，小小的身体软软地依偎着母亲，眼睫上还挂着泪珠，仿佛真的耗尽了所有力气，昏昏欲睡。
老道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向前踱了一小步，恰好靠近床边。浑浊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幽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恢复了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枯瘦的手从容地接过丫鬟递来的沉甸甸锦囊，入手掂了掂，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福生无量天尊。”他干巴巴地宣了声号，宽大的袖袍一拂，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那枯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晃动的符纸帘幕之后，只留下那股浓烈不散的焦糊腥气，以及一句仿佛凭空响起、又像是错觉的冰冷低语：
“小娃娃……好自为之。”
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薛宝儿的耳膜。
薛姨妈似乎没听清，只是抱着女儿，轻轻拍抚着她单薄的背脊，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浓浓的怜惜：“宝钗乖……没事了……都过去了……那吓人的老神仙走了……娘守着你，睡吧……”
丫鬟大气不敢出，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只想尽快离开这间让她心惊胆战的内室。
薛宝儿软软地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小脸埋在馨香的衣料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盖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她似乎真的耗尽了力气，连抽噎都停止了，呼吸变得轻浅均匀，仿佛累急了，即将陷入沉睡。
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看似沉睡的平静外表下，是惊涛骇浪！
老道最后那句冰冷的“好自为之”，如同诅咒，死死缠绕在她新生的魂魄之上。他看穿了！他一定看穿了这具小小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异世而来的、混乱的魂魄！
他所谓的“邪祟己散”不过是安抚薛姨妈的说辞！好在不管什么原因，这个道士放过了她，可能真的是只为钱财吧，钱财到手，也看似解决了事主的请托，万事大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