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西柳条巷。
名字里带着几分江南的柔媚,现实却如同被遗忘在岁月褶皱里的疮疤。狭窄的巷子歪歪扭扭,两侧是低矮、倾颓的土墙或朽烂的木板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劣质煤烟、腐烂的菜叶、便溺的骚臭、以及一种深植于潮湿土壤和破败建筑中的、陈年的阴冷霉味。
乙字七号。
一座被高耸的、爬满枯藤的围墙圈起来的巨大宅院,孤零零地矗立在巷子尽头,像一头蹲伏在阴影里的沉默巨兽。两扇厚重的、原本或许是朱漆的大门,此刻早己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其中一扇歪斜地半开着,门轴断裂,另一扇则干脆倒伏在门槛之内,被厚厚的尘土和蛛网覆盖。门楣上方,一块同样朽坏不堪的匾额斜挂着,勉强能辨认出曾经鎏金的“林府”二字,如今只剩空洞的轮廓,在寒风中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2.
鬼院。名副其实。
苏璃赤着脚,站在巷口,远远望着这座传说中夜半鬼哭、十数年无人敢近的凶宅。晨光吝啬地洒在它高耸却破败的屋脊上,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衬得那些残破的飞檐斗拱如同嶙峋的鬼爪,首指灰蒙蒙的天空。风穿过空洞的门窗和墙体的裂缝,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她紧了紧腰间沉甸甸的银包,那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没有犹豫,她迈开脚步,踏过巷子里泥泞的污水和散落的秽物,径首走向那半开的、如同巨兽豁口的大门。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死寂荒芜。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的“人气”。破败的前院,蒿草足有半人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断壁残垣间,用破席、烂木板、甚至几根竹竿搭起的简陋窝棚,如同肮脏的蘑菇,东一簇西一簇地生长着。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蜷缩在窝棚里,或是目光空洞麻木地望着天空,或是低声咳嗽着,间或有几声孩童压抑的啼哭。空气里混杂着疾病、绝望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死气。
苏璃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潭绝望的死水。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麻木、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野兽般的警惕,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刺得人生疼。他们像一群受惊的鹌鹑,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肮脏的庇护所里,却又不约而同地、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这个闯入者的一举一动。
苏璃面无表情,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迅速扫过整个前院。窝棚的数量比她预想的要多,至少有二三十人,多是妇孺老弱,青壮极少。他们的状态极差,许多人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眼神涣散。
她的脚步没有停留,穿过那些无声的注视,走向宅院深处。绕过影壁(只剩下半截残破的底座),穿过同样荒草丛生、堆满瓦砾的前厅,后面是一个相对完整些的天井。天井一角,一口废弃的石井黑洞洞地张着嘴。天井后面,是几间还算有屋顶的厢房,门窗大多破损,糊着脏污的破纸或挂着烂布帘。
这里聚集的人似乎“等级”稍高些,至少窝棚的遮蔽更完整。但气氛同样压抑。
就在苏璃踏进天井的瞬间,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警惕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在她侧前方响起:
“站住!”
声音来自天井角落那口枯井旁。
一个男人。
或者说,一个勉强还能看出人形的轮廓。他背靠着冰冷的井沿坐着,一条腿僵硬地伸着,裤管空荡荡地挽到膝盖上方,露出半截用破布胡乱包裹着的、粗糙木制的假腿。另一条腿蜷曲着。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军袄,沾满油污和干涸的泥浆。头发花白而凌乱,纠结成一团,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从乱发缝隙中透出的眼睛,却锐利得惊人,像两把藏在鞘中的锈刀,死死锁定苏璃,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敌意和一种……老兵特有的、对危险的本能感知。
他身边,放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棍,棍头包着铁皮。他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握在棍身中段,指关节粗大凸起,布满老茧和疤痕。
瘸腿。老兵。门房?或者说,是这片流民营地里,一个凭借残躯和凶悍勉强维持着某种脆弱秩序的“头狼”。
苏璃停下了脚步。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锐利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探入怀中,取出了那张同样破旧、却盖着官印和死当戳记的地契。
她没有靠近,而是将地契展开,对着老兵的方向,让上面清晰的“城西柳条巷乙字七号”字样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
“这里,”苏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天井里压抑的寂静,“现在是我的地方。”
老兵的目光死死钉在地契上,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他显然认字。那官印和死当戳记,代表着某种他无法撼动的“规矩”。握着枣木棍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他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周围的流民更是大气不敢出,恐惧地看着这两个对峙的人。
“你的地方?”老兵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嘲讽,“一张纸?呵…这鬼地方,连阎王爷都懒得收!”他猛地抬手指向西周破败的景象和那些蜷缩的流民,“你看看!看看这些!瘟疫、饿鬼、野狗!官府都绕着走!你一个女人,拿张破纸就想当主子?趁早滚蛋!免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最后一句,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周围的流民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认同。是啊,这鬼地方,有张纸有什么用?能挡得住瘟疫?挡得住饿疯了的野狗?挡得住那些比野狗还狠的地痞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