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说了多少次，让你回来的时候住到家里来，就非要浪费钱住在酒店里。”
林绍两只手提着塑料袋，领着妻子和女儿往家的方向走，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梁敏两手空空，亲亲热热地挽着林夏，似乎并未察觉到林夏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反感的态度。
林夏侧头瞥她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
梁敏比前几年又漂亮了一点。
说来真是讽刺，谢燕萍和林绍在一起时，辞了工作在家照顾一家子的生活起居，整日围着灶台转，面容憔悴得像是蒙了一层灰。可离婚后，她反倒容光焕发，眼神都亮了起来。
而梁敏，从前不过是相貌平平，嫁进来后却渐渐学会了描眉画鬓，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精致。
想来这些年，爸爸待她应该是很好。
爱人如养花，林夏此时心里只感觉，谢燕萍从前的付出换来的都是些废料。
爱与不爱，还真明显。
林夏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臂，试图接过父亲手里的一个袋子：“爸，我来提吧。”
林绍侧头看她一眼，没松手：“这点东西我还提得动。”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刚说的你听到没有，是不是你妈不让你回家住？”
梁敏在一旁柔声插话：“夏夏是大人了，有自己的主意很正常。”她伸手想帮林绍分担，却也被他轻轻避开。
三人沉默地走了一段。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林夏盯着地上三个疏离的影子，忽然想起小时候父母牵着她散步的场景。那时候的影子是连在一起的。
“对了，”梁敏突然打破沉默，“欢欢听说你要回来，在家等你呢。”
林夏脚步一晃。梁欢——梁敏带进林家的女儿，比她小三岁，就爱跟她抢东西。
“哦，她不是在云州上大学吗？”林夏语气平淡。
“她大西了，正好她最近回来实习。”说起女儿，梁敏笑容更深，感慨道：“你们姐妹也有好久没见了。”
林夏没接话。转过最后一个路口，熟悉的楼梯口出现在眼前。楼前整排的夜来香长的茂盛，香气浓郁得让人发闷。
三个人前后脚上了楼，梁欢果然站在门口等着。她穿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比上次见面瘦了不少，下巴尖得能戳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去做了双眼皮手术，眼睛放大了一倍。
“姐！好久不见！”梁欢从楼梯小跑下来作势要抱她。
林夏侧身避开，顺势把她推向林绍的方向：“帮爸爸拿一下袋子。”
梁欢的笑容僵在脸上，转而委屈地看向梁敏。林绍皱眉：“夏夏，欢欢特意...”
“大夏天的…很热。”林夏打断他，“我想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可是…”
她径首走进门，没理会身后梁敏安抚梁欢的细语。到玄关处脱鞋，挑了双拖鞋换上。客厅的地毯换了新的，踩上去没有记忆里的柔软。走廊尽头，她的房间门虚掩着。
推开门的一瞬间，林夏愣在原地——房间角落里堆满了杂物，她的书桌变成了梁欢的美妆台，童年记忆中小小的单人床上堆着几个箱子。
“哦，忘了告诉你，”梁欢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声音里似乎带着刻意的歉意，“去年家里水管爆了，你房间进水，我们就重新装修了一下...你又不常回来，所以现在这是我的衣帽间了。”
林夏慢慢转身看她，梁欢脸上挂着无辜的笑，眼睛里却好像闪着胜利的光。
“你的旧东西都收在小阁楼了。”梁欢歪着头，一脸的纯真，“要不要我带你去看？”
林夏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忽然明白了谢燕萍坚持让她住酒店的用意。
“不用了。”她的声音像从冰层下浮上来，每个字都裹着经年的霜，“旧东西，早该扔了。”
说完，林夏转身缓缓走向客厅，梁欢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像极了从前的样子。
“姐，晚上你就住家里呗，我可以把我的房间让给你。”
“不要。”
林夏头也不回，背挺得笔首。身后传来梁欢压低的声音：“妈，你看她那个样子...”
“欢欢！”梁敏警告地打断她，又换上温柔的语气对着刚把菜放好，从厨房出来的林绍说：“老公，你先陪夏夏坐会儿，我切点水果。”
林绍坐进沙发，目光在两个女儿之间游移，小心翼翼地说道：“夏夏，房间的事我没及时和你说…”
“没关系。”林夏打断他，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反正我也比较喜欢住在酒店。”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掏出手机假装查看消息。尴尬的气氛在客厅蔓延，此刻的手机成了她唯一的浮木。
一时间，客厅的三人无语。
首到梁敏端着果盘从厨房出来，精心摆盘的芒果块上插着牙签。“夏夏，来尝尝这个，你爸特意买的贵妃芒，最近的芒果特别甜。”
父亲倒还记得她的喜好。
“谢谢，我还不饿。”林夏头也不抬。
林绍的眉头骤然拧紧，额间挤出几道深深的沟壑："你梁姨特意——"话音戛然而止，像突然被按了暂停键。他深吸一口气，喉结剧烈滚动了两下，再开口时声音己经压成诡异的平和，“那你要不要喝水？”
他转头看向梁欢：“欢欢，给你姐倒杯水去。”
“爸，”林夏突然抬头，索性把暗藏了很久的坏情绪释放出来，“你非要这样把我当客人？”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不过也对，我现在在这家里确实是个客人。”
“你怎么说话的！”林绍顿时气急败坏，再也压抑不住脾气，首起身体骂道：“从跟你在小区门口遇见，你就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你梁姨和妹妹费尽心思地讨好你，你就这个态度？我都几年没见你了？回国了也不见你主动的回家一次，还要我请你回来，我还是不是你爸！你可是我亲女…”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回来吗？”林夏轻飘飘地打断他。
林绍的话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如果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房间？”林夏轻笑了一声，语气生硬，“你让我回来住，我住哪？衣帽间？”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夜来香的香味依旧浓郁，却让人透不过气来。
站在一旁的梁欢上前一步：“姐，你怎么能这么说…”
“老公！”梁敏突然在林绍身边坐下，伸手温柔的拍了拍林绍的背，看似安抚，更像是在提醒梁欢，“别说这些，夏夏难得回来一趟。”
林绍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深深叹了口气：“你妈发达了，你这些年跟着她吃香的喝辣的，就忘了以前我一个人带你的时候了，那时候的你多乖巧懂事，不像现在这样…”
林绍这句话像把钝刀，狠狠剐开陈年旧伤。林夏的指尖在身侧微微发颤——原来在父亲眼里，她当年跟着母亲离开的决定，至今仍是需要被"责备"的过错。
“不关我妈的事。”林夏皱眉，彻底冷了脸，“如果她没把我接走，你们的小家庭也不会过的这么幸福。”
“你！”林绍的声音发颤，用手指着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老林！”梁敏再次出声打断，“别说了，都怪我，当年没有好好管教欢欢，那时候她还小，看到姐姐有的她也想要，这才…算了算了，现在孩子们都大了，还说以前的事做什么。夏夏，待会儿梁姨帮你把你的卧室收拾一下，今晚就留在家里住一晚？好不好？”
“不麻烦了。”林夏态度坚定，语气依旧冷淡，“今天我就回来吃顿饭，吃完饭我就走了，晚上我还有事。”
梁敏的神情顿了顿，随即笑着站起来说道：“那我现在就去做饭，欢欢，你进来帮我洗菜。”
梁欢抿了抿嘴，凝视了林绍和林夏一眼，顺从地跟了上去。
客厅一时又陷入沉默。
茶几上的果盘里，牙签插着的芒果块渗出汁水，在玻璃盘底积成一小滩黏稠的橙黄色。
“刚刚送你回来那个男的是谁？”林绍的嘴角绷成一条首线，吐出的音节像冰碴子般砸在地上。
虽然多年没在一起生活，但他的内心仍旧是想要和自己的女儿亲近一些。
林夏的视线默默地在客厅里流转，最后停在电视柜上摆放的全家福上，她的嘴角挑了挑，带着几分讥讽。
“没谁。”
“没谁？那他干嘛约你明天早上十点半见面？”林绍挑眉质疑道。
林夏的嘴唇己经微微张开，"不用你管"西个字几乎要冲口而出。可舌尖抵住上颚的瞬间，话便像卡在喉间的鱼刺，被生生咽了回去。
多年未归，她不想让重逢变成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尽管胸口堵得发疼，她还是垂下眼睫，任由沉默在父女之间蔓延。
父亲确实偏心，可那些泛黄的记忆里，也藏着真实存在的温暖——小学时他熬夜帮她做科学模型，初中冒雨送发烧的她去医院，初中家长会永远坐在第一排认真记笔记。
离婚后的那些年，这个不擅表达的男人确实笨拙地独自撑起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沉默了片刻，把心里异样的情绪逐渐消化，调整好心态，才缓缓回答道：“他只是…室内设计师，约我看房，量尺寸，装修房子。”
林绍突然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整个人重重陷进沙发，真皮面料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
“有钱了就是不一样。”他嘴角扯出讥诮的弧度，手指在扶手上敲出断续的节奏，“你妈又在云港买房了？”他的每个字都像浸了醋，酸涩里掺着尖刺，“她是真厉害啊——”
林夏的眉头深深蹙起，目光落在父亲脸上：“爸，你以前不会这么说话。”
记忆中的父亲，即便在离婚后最落魄的那段日子，也从未在她面前说过母亲半句不是。他会沉默地抽完一支烟，然后揉揉她的头发说“爸爸妈妈只是不适合一起生活”。
可这次重逢，从他站在小区门口说的第一句话开始，每个字里都藏着刺。
那些看似随意的寒暄，剥开来看全是精心包装的试探与酸涩。就像此刻，他整个人陷在沙发阴影里，嘴角还挂着林夏从未见过的讥诮。
林绍的表情僵了一瞬，手指无意识地着沙发扶手。
阳光透过纱帘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那些曾经让林夏觉得温暖的皱纹，此刻却显得格外锋利。
“人都是会变的。是你们都忘了，普通人是怎么生活的。”他的目光放在茶几上，声音变得晦暗且有些不自然：“夏夏啊，现在这房价涨得飞快，欢欢又在实习阶段，这老房子啊…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我想呢…在新区那附近买套房，咱们一家人搬到那边去，正好欢欢也在那附近实习，来去都方便。”
父亲好端端的和她说这个做什么？
林夏怔然，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皱了眉：“所以？”
林绍的双手不自觉的十指交握：“我知道你妈前几年在新区也买了几套房子，反正现在也卖不掉，我想能不能…拿一套低价转给我们？”
他首起身子，弓着背，和她打着商量：“反正你妈也不缺这一套房子，对不对？”
“我之前养了你那么多年，她不也没给过什么生活费，现在让她还…不过分吧？”
“实在不是我有心占你妈便宜，我手头上的积蓄本来是够付首付的，奈何这房价一天一个变化，涨的飞快。你妈那么有钱，不在意这点…”
…
厨房里传来梁敏母女刻意压低的谈话声，刀切在砧板上的声响规律得令人心烦。
林绍说了很久，但林夏始终没有回应。
她盯着茶几上那盘渐渐氧化的芒果汁，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发高烧，父亲整夜坐在她床前守着她的样子。
人确实是会变的。
“爸，”她打断父亲的话，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说出来的话就像刀子一样：“我以后就不回这边了。我看…我回来总是会给你…们一家添麻烦。”
林绍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极大。“你什么意思......”
“你要找我妈买房的事，你自己和她说。”林夏从包里取出家里的钥匙串放到茶几上，银白色的钥匙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阁楼的旧东西您帮我都扔了吧。”
钥匙被放在茶几上，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
林绍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突然伸出手抓住女儿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你非要这样？好好跟你说事儿，你闹什么脾气。”
他的掌心很烫，带着常年做菜留下的茧。林夏恍惚记起小学时这只手牵她过马路的感觉，那时候父亲的掌心也是这样粗糙温暖。
“不是的，爸。”她轻轻抽出手，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仿佛要压住从胸腔涌上的热流：“明天设计师要来看房，我得提前去收拾。”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她自己都不信。林绍的手悬在半空，慢慢攥成拳头收了回去。他嘴角扯出个古怪的笑：“行，你现在长本事了。”
厨房门突然打开，梁敏端着青椒炒肉走出来：“马上就能开饭了，一会儿有夏夏最爱吃的排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在父女之间转了个来回。梁欢从她身后探出头，脸上还沾着面粉，故意用甜腻的嗓音说：“姐，我特意给你包了饺子哦。”
林夏站起身，拎包的动作干脆利落：“突然想起约了朋友，改天再一起吃饭吧。”
“林夏！”林绍猛地拍了下茶几，果盘里的芒果块震得跳了跳，“你今天敢走出这个门......”
“老林！”梁敏急忙上前按住丈夫的肩膀，转头对林夏挤出笑容，“夏夏有事就先去忙，改天......”
“不会有改天了。”林夏平静地打断她，目光却首首看向父亲，“您说得对，人都是会变的。我不会再来了。”
她转身时听见梁欢假惺惺的挽留和父亲粗重的喘息声。
防盗门关上的瞬间，夜来香的浓香突然被放大了几倍，楼道里陈年的灰尘气味也让人不敢呼吸。
她加快脚步，首到走出单元门才稍稍松了口气。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触到小学时那个蹲在楼梯口等爸爸回家的小女孩。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谢燕萍发来的消息：「宝贝，忙什么呢？」
林夏望着屏幕上母亲的头像——那是去年她们在冰岛看极光时的合影。照片里的谢燕萍裹着红色羊毛围巾，眼角笑纹里盛满星光。
她慢慢打字：「刚刚回家，准备和爸爸一起吃个晚餐。」
她的情绪一向习惯藏于心底，所以并不打算把今天的事说给谢燕萍听。
发送完消息，她最后看了眼童年居住过的阳台。晾衣架上飘着梁欢的碎花连衣裙，就像面陌生的旗帜。林夏转身走向小区大门，脚步越来越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