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博物馆出来,天色己近黄昏。
车内的气氛沉重得几乎凝固。沈灼华靠在车窗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她就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玉像,美丽,却了无生气。那在展馆里流下的一滴泪,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精气神。
陆景行握着方向盘,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言语在那种跨越千年的巨大悲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知道,此刻送她回到那个空旷安静的别墅,只会让她被更深的孤独和绝望吞噬。
在下一个路口,陆景行没有转向回家的路,而是鬼使神差地,将车径首开向了城市最繁华的中心。
车子驶过金融区的摩天大楼群,穿过霓虹闪烁的商业街。夜幕缓缓降临,城市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最终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车流如织,化作金色的溪流;楼宇的轮廓灯,勾勒出钢铁森林的奇幻剪影。
陆景行放慢了车速,打破了沉默。
“这里是城市的CBD,中央商务区。”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刻意引导的意味,“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光,大部分来自于写字楼、广告牌和路灯。它们由一种叫‘电’的东西驱动,可以彻夜不息。”
他在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以一种理性的、陈述事实的口吻,试图将她的注意力从遥远的过去,拉回到眼前的现实。
沈灼华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焦点。她看着窗外那片流光溢彩、几乎要将黑夜燃尽的“火树银花”,眼神依旧迷离。
良久,她朱唇轻启,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长安,上元节的灯,也是这样。”
陆景行一怔,侧头看她。
沈灼华没有看他,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钢筋水泥,望向了遥远的时空深处。
“每至正月十五,金吾不禁,特许夜行。从朱雀大街的南门,到宫城的北门,整整五十里,灯轮、灯树、灯楼,绵延不绝,光如白昼。”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在安静的车厢内,将一幅尘封的画卷缓缓展开。
“宫里会扎起二十丈高的灯轮,上面挂着五万盏灯。灯一点亮,恍如金龙吐焰。王公贵戚,平民百姓,都涌上街头。女孩子们会结伴踏歌,男子们则争相赏灯猜谜……那样的盛景,便是诗里写的,‘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陆景行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窗外由电力和代码构筑的、冰冷而精准的现代繁华;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幅由烛火与人情点亮的、温暖而喧闹的古代盛景。
一种文明的璀璨,是科技的极致,是秩序井然的辉煌。
另一种文明的璀璨,是艺术的狂欢,是全民同乐的浪漫。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令人心驰神往的“繁华”,就在这小小的车厢内,通过一个女子的轻声描述,奇妙地交汇、重叠。强烈的时空对比,带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怅然。
陆景行将车缓缓停在了跨江大桥的观景台旁。
从这里望出去,整座城市的夜景一览无余,如同一块铺开的、镶满了钻石的巨大黑丝绒。
沈灼华终于转过头,隔着车窗,静静地凝望着这片她从未见过的、属于未来的“盛景”。她的眼中,悲伤仍在,但那层死寂的空洞,似乎被这片璀璨的灯火,照亮了一丝微光。
“原来……”她轻声说,“一千西百年后,长安的夜,是这个样子的。”
她没有说“这里”,她说的是“长安的夜”。
在她的心里,这片土地,无论变成了什么模样,都依旧是她魂牵梦萦的故土。
陆景行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他没有去纠正她。他意识到,他今晚的破例之举,或许并没有真正地安慰到她,却让她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与自己的过去,达成了一场无声的和解。
他看着她清丽的侧脸,在变幻的霓虹光影中明明灭灭,第一次,在“首席文化顾问”和“研究对象”这两个身份之外,真切地将她当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人。
两人的关系,也在这一片沉默的“华灯初上”里,悄然跨过了那条纯粹的、理性的合作界线,开始染上了一丝复杂而温暖的人情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