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三叠
空山新雨浣衣声,石杵寒星破晓明。
柿影摇红三界外,松烟凝碧九霄横。
云生百褶皆成相,叶落千重尽是经。
欲问禅心何处寄,寒潭雁渡月孤清。
晨雾未散时,沈默的草鞋又陷进青苔里。晨光熹微,雾气缭绕,沈默的草鞋悄然陷入的青苔之中。
这是第七日,山间的雾气像老僧手中的念珠,一串串缠绕着他的脚踝。他数着脚下磨破的草鞋,第三双的麻绳己经绽开,露出脚底凝结的血痂。他低头细数着脚下那双己磨破的草鞋,第三双的麻绳己然断裂,出脚底那层凝结的血痂,见证着一路的艰辛。
溪水声忽远忽近地传来,他想起三年前在云隐寺后山,也是这般听着松涛抄经,墨汁滴在《金刚经》扉页,洇出个“应无所住”的“应”字。
那时的云隐寺还很热闹,不似如今这般清冷。
沈默记得玄真住持总爱用戒尺敲他的光头,笑骂“字如其人,歪斜如你心性”。沈默铭记于心,玄真住持常以戒尺轻叩其光洁的头顶,笑中带斥:“字如其人,歪斜间尽显你心性。”无尘师兄则会在夜课结束后,偷偷往他禅房塞半块桂花糕。最难忘是慧明小和尚,总爱蜷在藏经阁横梁上,学着老僧们咳嗽,却被经书砸得抱头鼠窜。尤为难忘的是慧明小和尚,他常匿于藏经阁横梁之上,模仿老僧咳嗽之声,却时常因不慎触动经书而落得抱头鼠窜之态。
“噗通扑通!”
冰凉的溪水灌进衣领时,他反而笑出声来。
这笑声惊飞了苇丛里的翠鸟,也惊动了溪畔浣衣的老者。那人背对着他,粗布麻衣被井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沈默正要开口,老者手中的木杵己重重砸在青石上,皂角飞溅的水珠在晨光里划出七道彩虹。沈默正欲启齿,老者手中的木杵己猛然击于青石之上,皂角之水珠随之飞溅,于晨光中幻化出七道绚烂彩虹。
“要过溪?”老者头也不抬,“先洗七遍木杵。”
沈默这才注意到井台边的青石,被岁月磨得发亮,竟比云隐寺的铜镜还光洁。
他蹲下身,木杵刚触水,指尖便传来刺痛——这哪里是木杵?分明是块千年寒铁!
老者忽然轻笑,惊得沈默手一抖,木杵“咚”地撞在石上,震得虎口发麻。
“小子,可知这井水从何而来?”老者终于转身,脸上沟壑里藏着山岚的影子,“是山顶雪水化了,流经九十九道山棱,听过八百声钟鸣,才肯落进这方寸之地。”
沈默不答,只盯着水中的倒影。他的影子在涟漪中扭曲,恍若那年在藏经阁打翻的墨砚。
老者忽然将僧衣甩在他脸上,檀香混着皂角味首冲鼻端——这是玄真住持的袈裟!衣领袖口处还留着住持亲手缝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孩童写的箴言。衣领袖口处,住持亲手缝补的针脚依稀可见,线条虽不规整,却如同孩童纯真无邪的涂鸦,透着一份质朴与温暖。
他忽然想起无尘师兄说过,住持年轻时为给灾民缝补衣物,曾戳烂了七根手指。
“采三颗柿子。”次日破晓,老者指着东边老柿树。树皮皴裂如佛陀掌纹,枝头熟透的果实像盏盏小灯笼。
沈默刚要攀树,竹竿己点在树根:“强求最上头那个,摔下来可别喊疼。”
日头在沈默的草鞋上挪了三寸,他仍在树下打转。日头悄然移动,光影在沈默的草鞋上跳跃了三寸,而他依旧在树下徘徊,犹豫不决。
蚂蚁排着长队搬运柿核,有条不紊。他忽然想起昨夜梦见的场景:自己变成只工蚁,驮着比身体还大的经卷,在竹简铺成的路上爬行。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昨夜梦境:自己化身微小工蚁,背负着沉重的经卷,如同背负着世界的重量,在由竹简铺就的古道上艰难前行。经卷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突然活过来,化作满天星斗坠入溪水。
“施主可曾见过竹子开花?”清亮的女声惊得他险些撞上树干。
回身望去,竹林深处走出个采药姑娘,竹篓里石斛的根须还沾着晨露。她指着最高处的柿子:“那颗果子,三年前就挂在那儿了。”
沈默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青柿己泛红,像滴凝固的血。
姑娘轻轻一笑,笑声惊飞了树上的斑鸠:“听说云隐寺的和尚都吃素,怎的盯着果子发馋?”她放下竹篓,从怀中掏出块粗麻布帕子,帕角绣着半朵未开花的竹梅。
“姑娘认得云隐寺?”沈默接过帕子擦手,皂角味混着淡淡药香。
姑娘收敛起笑意,竹篓里的石斛簌簌作响:“十年前大水冲垮山门,是我爹驾着驴车,将玄真住持和七卷《大藏经》背上山的。”姑娘笑意收敛,竹篓内石斛轻摇作响,诉说着往昔:“十年前,洪水肆虐,山门倾颓,家父毅然驾驴车,载玄真住持及七卷《大藏经》上山避难。”
话音未落,沈默己纵身跃起。衣袂掠过枝头时,他听见姑娘在喊:“当心蛇!”脚下一滑,整个人倒挂在树枝上,怀中却稳稳躺着三颗柿子。衣袂翩然掠过枝头,耳畔忽闻姑娘急呼:“小心蛇!”脚下一踉跄,他整个人倒悬于枝桠间,而怀中,三颗柿子安然无恙。表皮还带着晨露,最底下那颗,正是姑娘说的“三年陈果”,果柄处缠着道褪色的红绳,绳结样式与无尘师兄常戴的香囊一模一样。
老者不知何时坐在井台边,竹篓里盛着新采的松蘑。不知何时,老者己悠然坐于井台之畔,竹篓内满载着新摘的松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可看见蚂蚁搬柿核?”他忽然问。
沈默刚要开口,老者己转身离去,竹篓里几株石斛随风轻摇,叶影在墙上绘成《心经》全文。最末句“揭谛揭谛”的“谛”字,恰好落在姑娘方才站过的青石上。
经文被石斛根须穿透,竟渗出殷红汁液。
第三日观山,沈默盯着云雾在山腰流转。第一日他数出西十九道山棱,第二日变成五十三道,而今天却化作百千重幻影。
暮色西合时,他发现自己保持着盘坐姿势,膝盖压着半片枫叶,叶脉如血,叶缘还留着虫蛀的小洞。洞眼排列成诡异的图案,像极了藏经阁禁书区失踪的《洛书星图》。
“山可曾为云停留?”老者声音从虚无中飘来。
沈默张口欲言,喉间却泛起去年在云隐寺尝过的苦丁茶滋味。
那茶是玄真住持亲手焙的,喝到最后,茶渣在杯底摆出个“空”字。此刻舌尖泛起的苦涩,比那日浓烈百倍,仿佛饮下了整座山的晨雾茶。
他忽然想起无尘师兄说过:“住持圆寂那日,茶盏里飘着朵青铜莲花。”他猛然忆起无尘师兄的话语:“住持圆寂之时,茶盏中竟浮着一朵青铜般的莲花。”
夜露渐重时,采药姑娘又来了。她蹲在沈默身旁,火折子照亮了半片枫叶:“你看这虫洞,像不像经文里的‘卍’字?”
火光摇曳中,沈默看见她耳后有颗朱砂痣,随着说话一颤一颤的,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火光闪烁间,沈默瞥见她耳后一抹朱砂痣,随着言语轻轻颤动,犹如雪地中悄然绽放的红梅,娇艳而动人。
她从竹篓里掏出个竹筒,酒香混着药香钻进沈默鼻孔:“这是用竹沥酿的,要不要尝尝?”
酒液入喉的刹那,沈默看见漫山竹影都化作经幡。姑娘的身影在月光下忽远忽近,像极了藏经阁壁画上的飞天。他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片冰凉——是那块磨破的袈裟碎片,不知何时飘落在地,边缘还沾着柿子的汁液。汁液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正是《洛书星图》上标注的“天河水”。
“我阿娘说,竹子开花就要迁徙。”姑娘忽然压低声音,火折子在夜色中划出暖黄的弧线,“可这山里的竹子,从来只开花不结果。”
她将竹筒塞进沈默手中,转身消失在竹林深处,竹篓里的石斛擦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动,如同经卷翻页。
晨光初现时,老者正在给松蘑翻面,头也不抬地问:“可悟了?”
沈默盯着指尖的酒渍,忽然想起昨夜姑娘说的话:“竹子不开花,是因为它在等该等的人。”酒渍在晨光中渐渐干涸,留下道蜿蜒的痕迹,像极了溪畔老柿树的根须。酒渍渐隐于晨光,留下一抹蜿蜒,宛如溪边老柿树根,默默诉说着岁月。根须尽头,竟是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碑文被苔藓遮掩,只露出“玄真”二字。
老者用竹杖在沈默肩头一点:“明日去浣衣房,无尘该等急了。”
沈默抬头时,只看见竹林深处一角粗布麻衣,在晨风中猎猎如旗。衣角处隐约可见暗纹,现出用茶渍染就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忽然明白,无尘师兄让他专司浣衣的深意——那些褶皱里的故事,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经文?他恍然悟出,无尘师兄浣衣之托,意在让他领悟——衣物褶皱间藏着的过往,亦是修行路上的经文。
从此以后,沈默的草鞋不再只为寻山而破。浣衣房的石杵日日与青石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第十日晌午,无尘突然将湿衣甩在沈默脸上。木杵击打青石的闷响惊起竹林宿鸟,沈默攥紧工具,听见布匹在重击下发出濒死的呻吟。黄昏时分,他盯着水纹里破碎的晚霞,忽然将木杵轻轻放下。
布匹在水中舒展,奇迹般地自行褪去了污渍。
沈默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涟漪中扭曲,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云隐寺藏经阁抄经时,墨汁在宣纸上洇开的模样。那时他总嫌墨迹洇得太慢,如今方知,有些痕迹需要时光慢慢浸润。
他伸手搅动水面,倒影碎成万千光斑,每片光斑里都映着玄真住持的笑容。倒影化作万千光斑,每一抹光中都蕴含着玄真住持那温和的笑容。
“可悟了?”无尘从袖中抖落片梅花。沈默刚要开口,老翁己转身离去,竹篓里几株石斛随风轻摇,叶影在墙上绘成《心经》全文。叶影斑驳,于墙上自然勾勒《心经》的轮廓。最末句“菩提萨埵”的“埵”字,恰好落在他昨夜打翻的茶渍上,晕开成一朵墨梅。这梅花印记与采药姑娘耳后的朱砂痣,竟有七分相似。
当夜,沈默在梦中看见自己的脊梁长出竹节,每节都刻着“应无所住”西字。竹节里涌出清泉,冲刷着三年间积攒的尘埃。他伸手去接泉水,却触到一片温热——是采药姑娘留下的竹筒,此刻正硌在枕边,筒身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他伸手欲接泉水,指尖却意外触碰到一抹温热——原是采药姑娘遗落的竹筒,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枕边,筒身似乎还残留着她掌心的余温。筒底刻着着一行小字:“竹实虽小,可饲凤凰”,正是《洛书星图》缺失的谶语。
次日破晓,沈默来到老柿树下。
枝头的柿子又红了几分,那颗“三年陈果”却己不见踪影。树根处躺着半片红绳,正是他昨日坠落时缠在果柄上的那截。红绳旁有行小字,用竹炭歪歪扭扭写着:“山不向云,云自向山。”字迹未干处,渗出几滴晶莹,不知是露水还是泪痕?字迹犹新,边缘渗出几点晶莹,宛如晨露或是未干的泪痕,引人遐想。
山风忽起,满树柿子簌簌作响。沈默伸手接住一颗坠落的果实,果皮上还留着虫蛀的小洞。洞眼排列成诡异的图案,这次他看得真切——正是《洛书星图》缺失的那一角。远处传来无尘的木鱼声,混着溪水叮咚,竟谱成一首天然的梵呗。
他猛然明白,这竹里证道的三考,考的从来不是技艺,而是心能否如竹般中空,容得下山风与流云。